何其芳〔1912-1977〕,现代散文家、诗人、文艺评论家。原名何永芳,出生于四川万州一个守旧的大家庭中。幼年时即喜爱中国古代诗词小说,1929年到上海,入中国公学预科学习,读了大量新诗。1931—1935年在北京大学哲学系学习。大学期间在《现代》等杂志上发表诗歌和散文。1936年他与卞之琳、李广田的诗歌合集《汉园集》出版,其散文集《画梦录》于1937年出版,并获得《大公报》文艺金奖。大学毕业后,何其芳先后在天津南开中学和山东莱阳乡村师范学校任教。
抗日战争爆发后,回到老家四川任教,同时继续写作诗歌、散文、杂文等。1938年北上延安,在鲁迅艺术学院任教,后任鲁艺文学系主任。1944-1947年,两次被派到重庆,在周恩来的直接领导下进行工作。历任中共四川省委委员、宣传部副部长、《新华日报》社副社长等职。建国后,历任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当选为第一、二、三届全国政协委员,第三届全国人大代表。
新中国成立后,主要从事文学研究和评论,并长期参加文艺界的领导工作。曾任中国文学艺术界联合会委员、中国作家协会理事和书记处书记、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所长等职。
诗歌,是何其芳最先喜爱和运用的文学样式。他自称开始创作时,“成天梦着一些美丽的温柔的东西”,早期的作品鲜明地表现出一个小资产阶级知识青年的思想感情和个性。他不满丑恶的现实,又不清楚出路何在;他热切地向往着生活中美好的事物,但缺乏热烈的追求。于是较多徘徊于怀念、憧憬和梦幻中,只能留下寂寞和忧郁。
何其芳对于艺术形式的完美,表现出执著的探求。在诗歌方面,他创作之初,即十分讲究完整的形式、严格的韵律、谐美的节奏,并注意表现出诗的形象和意境。因此,他的诗,明显地具有细腻和华丽的特色。在散文创作上,他自称“我的工作是在为抒情的散文发现一个新的园地”,他善于融合诗的特点,写出浓郁缠绵的文字,借用新奇的比喻和典故,渲染幻美的颜色和图案,使他的散文别具风格。真正明显地表现出思想和艺术风格的变化,是在抗战开始,特别是到了延安以后。这时他渐离梦境,面对现实,诗文风格趋向朴实明朗。
六卷本《何其芳文集》(人民文学出版社)收录了何其芳的大部分创作和论著。
· 预 言
这一个心跳的日子终于来临!
呵,你夜的叹息似的渐近的足音
我听得清本是林叶和夜风私语,
麋鹿驰过苔径的细碎的蹄声!
告诉我,用你银铃的歌声告诉我,
你是不是预言中的年轻的神?
你一定来自那温郁的南方!
告诉我那里的月色,那里的日光!
告诉我春风是怎样吹开百花,
燕子是怎样痴恋着绿杨?
我将合眼睡在你如梦的歌声里,
那温暖我似乎记得,又似乎遗忘。
请停下,请停下你疲劳的奔波,
进来,这儿有虎皮的褥,你坐!
让我烧起每一个秋天拾来的落叶
听我低低地唱起我自己的歌。
那歌声将火光一样沉郁又高扬,
火光一样将我的一生诉说。
不要前行!前面是无边的森林,
古老的树现着野兽身上的斑纹,
半生半死的藤,蟒一样交缠着,
密叶里漏不下一颗星星。
你将怯怯地不敢放下第二步,
当你听见了第一步空寥的回声。
一定要走吗?请等我和你同行!
我的脚步知道每一条平安的路径,
我可以不停地唱着忘倦的歌,
再给你,再给你手的温存!
当夜的浓黑遮断了我们,
你可以不转眼地望着我的眼睛。
我激动的歌声你竟不听,
你的脚竟不为我的颤抖暂停!
象静穆的微风飘过这黄昏里,
消失了,消失了你骄傲的足音!
呵,你终于如预言中所说的
无语而来,无语而去了吗?
年轻的神?
一九三一年秋天,北平
〔选自《汉园集》,1936年,商务印书馆〕
· 秋 天〔一〕
说我是害着病,我不回一声否。
说是一种刻骨的相思,恋中的症候。
但是谁的一角轻扬的裙衣,
我郁郁的梦魂日夜萦系?
谁的流盼的黑睛象牧人的笛声
呼唤着驯服的羊群,我可怜的心?
不,我是梦着,忆着,怀想着秋天!
九月的晴空是多么高,多么圆!
我的灵魂将多么轻轻地举起,飞翔,
穿过白露的空气,如我叹息的目光!
南方的乔木都落下如掌的红叶,
一径马蹄踏破深山的寂默,
或者一湾小溪流着透明的忧愁,
有若渐渐地舒解,又若更深地绸缪……
过了春又到了夏,我在暗暗地憔悴,
迷漠地怀想着,不做声,也不流泪!
六月二十三日
(原题《季候病》。原载1932年10月1日《现代》第1卷第6期)
· 脚 步
你的脚步常低响在我的记忆中,
在我深思的心上踏起甜蜜的凄动。
有如虚阁悬琴,
久失去了亲切的手指,
黄昏风过,
弦弦犹颤着昔日的声息;
又如白杨的落叶飘在无言的荒郊,
片片互递的叹息犹似树上的萧萧。
呵,那是江南的秋夜!
深秋正梦得酣熟,
而又清彻,脆薄,
如不胜你低抑之脚步!
你是怎样悄悄地扶上曲折的阑干,
怎样轻捷地跑来,
楼上一灯守着夜寒,
带着幼稚的欢欣给我一张稿纸,
喊着你的新词,
那第一夜你知道我写诗!
一九三二年五月一日
(原载1932年10月1日《现代》第1卷第6期)
· 慨 叹
我是丧失了多少清晨露珠的新鲜?
多少夜星空的静寂滴下绿阴的树间?
春与夏的笑语?花与叶的欢欣?
二十年华待唱出的青春的歌声?
我饮着不幸的爱情给我的苦泪,
日夜等待熟悉的梦来覆着我睡,
不管外面的呼唤草一样青青蔓延,
手指一样敲到我紧闭的门前。
如今我悼惜我丧失了的年华,
悼惜它,如死在青条上的未开的花。
爱情虽在痛苦里结了红色的果实,
我知道最易落掉,最难捡拾。
六月二十五日
(原载1933年3月5日成都《社会日报·星期论坛》第7期)
· 欢 乐
告诉我,欢乐是什么颜色?
像白鸽的羽翅?鹦鹉的红嘴?
欢乐是什么声音?像一声芦笛?
还是从稷稷的松声到潺潺的流水?
是不是可握住的,如温情的手?
可看见的,如亮着爱怜的眼光?。
会不会使心灵微微地颤抖,
而且静静地流泪,如同悲伤?
欢乐是怎样来的?从什么地方?
萤火虫一样飞在朦胧的树阴?
香气一样散自蔷薇的花瓣上?
它来时脚上响不响着铃声?
对于欢乐,我的心是盲人的目,
但它是不是可爱的,如我的忧郁?
六月二十七日
(原载1933年3月5日成都《社会日报·星期论坛》第7期
· 昔 年
黄色的佛手柑从伸屈的指间
放出古旧的淡味的香气;
红海棠在青苔的阶石的一角开着,
象静静滴下的秋天的眼泪;
鱼缸里玲珑水的假山石上,
翻着普洱草叶背的红色;
小庭著有茶漆色的小圈椅
曾扶托过我昔年的手臂。
寂寥的日子也容易从石阑畔
从踯躅着家雀的瓦檐间轻轻去了,
不闻一点笑声,一丝叹息。
那迎风开着的小廊的双扉,
那匍匐上楼的龙钟的木梯,
和那会作回声的高墙,
都记得而且能琐细地谈说:
我是一个太不顽皮的孩子,
不解以青梅竹马作嬉戏的同伴。
在那古老的落寞的屋子里,
我亦其一草一木,静静地长,
静静地青,也许在寂寥里
也曾开过两三朵白色的花,
但没有飞鸟的欢快的翅膀。
七月二十一日
(原载1933年4月9日成都《社会日报·星期论坛》第11期)
· 雨 天
北方的气候也变成南方的了;
今年是多雨的季节。
这如同我心里的气候的变化:
没有温暖,没有明霁。
是谁第一次窥见我寂寞的泪
用温存的手为我拭去?
是谁窃去了我十九岁的骄傲的心,
而又毫无顾念地遗弃?
呵,我曾用泪染湿过你的手的人,
爱情原如树叶一样,
在人忽视里绿了,在忍耐里露出蓓蕾,
在被忘记里红色的花瓣开放。
红色的花瓣上擅抖着过,成熟的香气,
这是我日与夜的相思,
而且飘散在这多雨水的夏季里,
过分地缠绵,更加一点润湿。
八月十八日
(原载1933年3月12日成都《社会日报·星期论坛》第8期)
· 罗 衫
我是曾装饰过你一夏季的罗衫,
如今柔柔地折叠着,和着幽怨。
襟上留着你嬉游时双桨打起的荷香,
袖间是你欢乐时的眼泪,慵困时的口脂,
还有一枝月下锦葵花的影子
是在你合眼时偷偷映到胸前的。
眉眉,当秋天暖暖的阳光照进你房里,
你不打开衣箱,检点你昔日的衣裳吗?
我想再听你的声音。再向我说:
“日子又快要渐渐地暖和。”
我将忘记快来的是冰与雪的冬天,
永远不信你甜蜜的声音是欺骗。
九月十五日
(原载1933年5月《西湖文苑》第1卷第1期)
· 梦 歌
吩咐溢流的月华涤清你的行程,
夜的胸怀为你的步履起伏得更柔美,
你裙带卷着满空的微风与轻云,
流水屏息倾听你泠泠的环佩。
你修曼的丝发纷披着金色的群星,
如满架紫藤垂着璀璨的花朵,
那清辉照亮了人间每粒合眼的灵魂,
每颗心都开着,期待你抚慰的低歌。
梦呵,用你的樱唇吹起深邃的箫声,
那仙音将展开一条兰花的幽路,
满径散着红艳的蔷薇的落英,
青草间缀着碎圆的细语的珠露。
我的裸足微颤于盈盈不尽的奇遇,
欲伫又行的惴惧轻失了沿途的清新,
如慵的双臂垂着沉沉的惊异:
不能环抱无边的温柔,流着的欢欣。
密林的绿叶滴下令人酥醉的芳馨,
但饮干这杯杯灵酒呵我更清醒,
绿苔空平陈着诱人轻睡的锦茵,
还有更灵奇的林外在前招引。
白石的长堤伸直的静卧,
听着我的足音渐近竟不微惊。
说着什么甜蜜呵睡在它身侧的柔波,
可能语我王子的吻,仙女的漆睛?
我知最后等着的是一泓空莹,
你澄清的银镜照彻了我的心隐。
我觉到你的幽冷已俗没了我全身,
虽说你拥抱着的仅我痴凝的瘦影。
我觉到红茎的荇藻已抚着我两臂,
是什么媚香流泛在你皓洁的胸怀?
我真甘愿化作柔柔的一滴清水,
在你无边的蜜吻里深深安埋。
九月十七日
(选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秋 天〔二〕
震落了清晨满披着的露珠,
伐木声丁丁地飘出幽谷。
放下饱食过稻香的镰刀,
用背篓来装竹篱间肥硕的瓜果。
秋天栖息在农家里。
向江面的冷雾撒下圆圆的网,
收起青鳊鱼似的乌柏叶的影子。
芦蓬上满载着白霜,
轻轻摇着归泊的小桨。
秋天游戏在渔船上。
草野在蟋蟀声中更寥阔了。
溪水因枯涸见石更清洌了。
牛背上的笛声何处去了,
那满流着夏夜的香与热的笛孔?
秋天梦寐在牧羊女的眼里。
九月十九日晨
(原题(秋天》。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
· 花 环〔放在一个小坟上〕
开落在幽谷里的花最香。
无人记忆的朝露最有光。
我说你是幸福的,小玲玲,
没有照过影子的小溪最清亮。
你梦过绿藤缘进你窗里,
金色的小花坠落到发上。
你为檐雨说出的故事感动,
你爱寂寞,寂寞的星光。
你有珍珠似的少女的泪,
常流着没有名字的悲伤。
你有美丽得使你忧愁的日子,
你有更美丽的夭亡。
九月十九日夜
(原载1934年4月16日《华北日报·文艺周刊》)
· 爱 情
晨光在带露的石榴花上开放。
正午的日影,是迟迟的脚步
在垂杨和菩提树间游戏。
当南风从睡莲的湖水
把夜吹来,原野上
更流溢着郁热的香气。
因为常春藤遍地牵延着,
而菟丝子从草根缠上树尖。
南方的爱情是沉沉地睡着的,
它醒来的扑翅声也催人入睡。
霜隼在无云的秋空掠过。
猎骑驰骋在荒郊。
夕阳从古代的城阙落下。
风与月色抚摩着摇落的树。
或者凝着忍耐的驼铃声
留滞在长长的乏水草的道路上,
一粒大的白色的殒星
如一滴冷泪流向辽远的夜。
北方的爱情是惊醒着的,
而且有轻趫的残忍的脚步。
爱情是很老很老了,但不厌倦,
而且会作婴孩脸涡里的微笑。
它是传说里的王子的金冠,
它是田野间的少女的蓝布衫。
你呵,你有了爱情,
而你又为它的寒冷哭泣!
烧起落叶与断枝的火来,
让我们坐在火光里,爆炸声里,
让树林惊醒了而且微颤地
来窃听我们静静地谈说爱情。
九月二十三日
(选自《预言》,1945年2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月 下
今宵准有银色的梦了,
如白鸽展开沐浴的双翅,
如素莲从水影里坠下的花瓣,
如从琉璃似的梧桐叶
流到积霜的瓦上的秋声。
但眉眉,你那里也有这银色的月波吗?
即有,怕也结成玲珑的冰了。
梦纵如一只顺风的船,
能驶到冻结的夜里去吗?
十月十一日
(原题《关山月》。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
· 休洗红
寂寞的砧声撒满寒塘,
澄清的古波如被捣而轻颤。
我慵慵的手臂欲垂下了。
能从这金碧里拾起什么呢?
春的踪迹,欢笑的影子,
在罗衣的褪色里无声偷逝。
频浣洗于日光与风雨,
粉红的梦不一样浅褪吗?
我杵我石,冷的秋光来了。
它的足濯在冰样的水里,
而又践履着板桥上的白霜。
我的影子照得打寒噤了。
十月二十六日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
· 夏 夜
在六月槐花的微风里新沐过了,
你的鬓发流滴着凉滑的幽芬。
圆圆的绿荫作我们的天空,
你美目里有明星的微笑。
藕花悄睡在翠叶的梦间,
它淡香的呼吸如流萤的金翅
飞在湖畔,飞在迷离的草际,
扑到你裙衣轻覆着的膝头。
你柔柔的手臂如繁实的葡萄藤
围上我的颈,和着红熟的甜的私语。
你说你听见了我胸间的颤跳.
如树根在热的夏夜里震动泥土?
是的,一株新的奇树生长在我心里了
且快在我的唇上开出红色的花。
十一月一日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
· 祝 福
青色的夜流荡在花荫,如一张琴,
香气是它飘散出的歌吟。
我的怀念正飞着,
一双红色的小翅又轻又薄,
但不被网于花香。
新月如半圈金环。那幽光
已够照亮路途。
飞到你的梦的边缘,它停伫,
守望你眉影低垂,浅笑浮上嘴唇,
而又微动着,如嗔我的吻的贪心。
当虹色的梦在你黎明的眼里轻碎,
化作亮亮的泪,
它就负着沉重的疲劳和满意
飞回我的心里。
我的心张开明眸,
给你每日的第一次祝福。
十一月二日
(选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赠 人
你青春的声音使我悲哀。
我忌妒它如欢乐的流水声
睡在浅浅的绿草里,
如群星坠落到秋天的湖心,
更忌妒它产生从你圆滑的嘴唇。
你这颗有成熟的香味的红色果实,
不知将被啮于谁的幸福的嘴。
对于梦里的一枝花,
或者一角衣裳的爱恋是无希望的。
无希望的爱恋是温柔的。
我害着更温柔的怀念病,
自从你遗下明珠似的声音,
触惊到我忧郁的思想。
十一月二十二日
(原载1932年2月上海《新时代》第4卷第1期)
· 再 赠
你裸露的双臂引起我
想念你家乡的海水,
那曾浴过你浅油黑的肤色,
和你更黑的发,更黑的眼珠。
你如花一样无顾忌地开着,
南方的少女,我替你忧愁。
忧愁着你的骄矜,你的青春,
且替你度着迁谪的岁月。
蹁跹在这寒冷的地带,
你这不知忧愁的燕子,
你愿意飞入我的梦里吗,
我梦里也是一片黄色的尘土?
(原载1933年6月《西湖文苑》第1卷第2期)
· 圆月夜
圆月散下银色的平静,
浸着青草的根如寒冷的水。
睡莲从梦里展开它处女的心,
羞涩的花瓣尖,如被吻而红了。
夏夜的花蚊是不寐的,
它的双翅如粘满花蜜的黄蜂的足,
窃带我们的私语去告诉茸茸的芦苇。
说呵,是什么哀怨,什么寒冷摇撼
你的心,如林叶颤抖于月光的摩抚,
摇坠了你眼里纯洁的珍珠,悲伤的露?
“是的,我哭了,因为今夜这样美丽!”
你的声音柔美如天使雪白之手臂,
触着每秒光阴都成了黄金。
你以为我是一个残忍的爱人吗?
若我的胸怀如蓝色海波一样柔媚,
枕你有海藻气息的头于我的心脉上。
它的颤跳如鱼嘴里吐出的珠沫,
一串银圈作眠歌之回旋。
迷人的梦已栖止在你的眉尖。
你的眼如含苞未放的并蒂二月兰,
蕴藏着神秘的夜之香麝。
你听见金色的星殒在林间吗?
是黄熟的槐花离开了枝头。
你感到一片绿荫压上你的发际吗?
是从密叶间滑下的微风。
玲珑的阑干的影子已移到我们脚边了。
你沉默的朱唇期待的是什么回答?
是无声的落花一样的吻?
一九三三年春天
(选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柏 林
日光在蓖麻树上的大叶上。
七里蜂巢栖在土地祠里。
我这与影竞走者
逐巨大的圆环归来,
始知时间静止。
但青草上,何处是
追逐蟋蟀的鸣声的短手膀?
何处是我孩提时游伴的欢呼
直升上树杪的蓝天?
这童年的阔大的王国
在我带异乡尘土的脚下
可悲泣地小。
沙漠中行人以杯水为珍。
弄舟者愁怨桨外的白浪。
我昔自以为有一片乐土,
藏之记忆里最幽暗的角隅。
从此始感到成人的寂寞,
更喜欢梦中道路的迷离。
一九三三年秋天
(原载1933年12月《每周文艺》第1期)
·岁幕怀人〔一〕
驴子的鸣声吐出
又和泪吞下喉颈,
如破旧的木门的呜泣,
在我的窗子下。
我说,温善的小牲口,
你在何处丢失了你的睡眠?
饮鸩自尽者掷空杯于地,
一声尖锐的快意划在心上,
其次哭泣着自己的残忍;
随温柔的泪既尽,
最后是平静的安息吧。
在画地自狱里我感到痛苦,
但丢失的东西太多,
惦念的痴心也减少了。
我曾在地图上,寻找你
居住的僻小的县邑……
猜想那是青石的街道,
低的土墙瓦屋,
一圈古城堞尚未拆毁,
你仍以宏大的声音
与人恣意谈笑,
但不停地挥着斧
雕琢自己的理想……
衰老的阳光渐渐冷了,
北方的夜,遂更阴暗,更长。
十二月三日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
·岁幕怀人〔二〕
当枯黄的松果落下,
低飞的鸟翅作声,
你停止了林子里的独步;
当水冷鱼隐,
塘中飘着你寂寞的钓丝;
当冬天的白雾封了你的窗子──
长久隐遁在病里,
还挂念你北方的旧居吗?
在墙壁的阴影里,
在屋角的旧藤椅里,
曾藏蔽过我多少烦忧!
那时我常有烦忧,
你常有温和的沉默。
窗子上破旧的冷布间
常有壁虎抽动着灰色的腿。
外面是院子,
啄木鸟的声音,枯寂地颤栗地
从槐树的枝叶间漏下,漏下。
你问我喜欢那声音不──
若是现在,我一定说喜欢了。
西风里换了志的骆驼群
举起足,又轻轻踏下,
街上已有一层薄霜。
十二月七日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
· 梦 后
生怯的手
放一束黄花在我的案上,
那是最易凋谢的花了。
金色的足印散在地上,
生怯的爱情来访
又去了。
昨夜竹叶满窗,
寒风中携手同归。
谈笑于家人之前,
炉火照红了你的羞涩。
你幸福的羞涩,照亮了
我梦中的幽暗。
轻易送人南去,
车行后,月白天高,
今晚翻似送走了我自己。
在这风沙的国土里,
是因为一个寂寞的记忆吗,
始知珍爱自己的足迹。
一九三四年二月二日
(原题《梦》。选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病 中
想这时湖水
正翻着黑色的浪,
风掠过灰瓦的屋顶,
黄瓦的屋顶。
大街上,沙土旋转着,
象轮子。远远的郊外,
一乘骡车在半途停顿。
四野没有人家……
四个墙壁使我孤独。
今天我的墙壁更厚了,
一层层风,一层层沙。
“今夜北风象波涛声,
摇撼着我们的小屋子
象船。我寂寞的旅伴,
你厌倦了这长长的旅程吗?
我们是到热带去,
那儿我们将变成植物,
你是常春藤,
而我是高大的菩提树。”
黄昏。我轻轻开了我的灯,
开了我的书,
开了我的记忆象锦匣。
三月十三日
(原题《风沙日》。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
· 夜 景〔一〕
市声退落了
象潮水让出沙滩。
每个灰色的屋顶下
有安睡的灵魂。
最后一乘旧马车走过……
宫门外有劳苦人
枕着大的凉石板睡了;
半夜醒来踢起同伴,
说是听见了哭声,
或远或近地,
在重门锁闭的废宫内,
在栖满乌鸦的城楼上。
于是更有奇异的回答了,
说是一天黄昏,
曾看见石狮子流出眼泪……
带着柔和的叹息远去,
夜风在摇城头上的衰草。
三月二十八日
(原题《夜景》。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
· 古 城
有客从塞外归来,
说长城象一大队奔马
正当举颈怒号时,变成石头了。
〔受了谁的魔法,谁的诅咒!〕
蹄下的衰草年年抽新芽。
古代单于的灵魂,
已安睡在胡沙里,
远戍的白骨也没有怨嗟……
但长城拦不住胡沙,
和着塞外的大漠风
吹来这古城中,
吹湖水成冰,树木摇落,
摇落浪游人的心。
深夜踏过白石桥,
去摸太液池边的白石碑。
以后逢人便问,人字柳,
到底在那儿呢,无人理会。
悲这是故国,遂欲走了,
又停留,想眼前有一座高楼,
在危阑上凭倚……
坠下地了──
黄色的槐花,伤感的泪。
邯郸逆旅的枕头上,
一个幽暗的短梦,
使我尝尽了一生的哀乐。
听惊怯的梦的门户远闭,留下
长长的冷夜,凝结在地壳上。
地壳早已僵死了,
仅存几条微颤颤的动脉,
间或远远的铁轨的震动。
逃呵,逃到更荒凉的城中。
黄昏,上废圮的城堞远望,
更加局促于这北方的天地。
说是平地里一声雷响,
泰山,缠上云雾间的十八盘
也象是绝望的姿势,
绝望的叫喊。
〔受了谁的诅咒,谁的魔法!〕
望不见落日里黄河的船帆,
望不见海上的三神山……
悲世界如此狭小,
又逃回这古城,
风又吹湖冰成水。
长夏里古柏树下
又有人围着桌子喝茶。
四月十四日
(原载1934年7月1日《文学季刊》第1卷第3期)
· 夜 景〔二〕
下弦夜的蓝雾里。
〔假若你不是这城中的陌生客,
会在街上招呼错人。〕
马蹄声凄寂欲绝。
在剥落的朱门前,
在半轮黄色的灯光下,
有怯弱的手自启车门,
放下一只黑影子,
又摸到门上的铜环。
两声怯弱的扣响。
〔你猜想他是一个浪子,
虚掷了半生岁月,
乃回到衰落的门庭,
或者垂老无归,
乃远道投奔他仅存的亲人?〕
又两声铜环的扣响,
追向门内凄异的沉默。
〔猜想他未定的命运吧!〕
剥落的朱门开了半扇,
放进那只黑影子又关上了。
〔把你关到世界以外了。〕
马蹄声凄寂遂远。
〔所以黄昏时候
鸟雀就开始飞,
是怕天黑尽了
在树林里找错了它们的巢。〕
四月十六日
(选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失眠夜
正有人,从辽远的梦里回来,
有人梦里也是沙漠,
正踯躅。
邦,邦,
梆子迈着大步,
在深巷中惊起犬吠,
又自己哑下去。
最后该你夜行车
来叹一口长长的气了,
你那样蛮强又颤抖,
当这时林叶正颤抖于冷露。
病孩在母亲的手臂里,
揉揉睡眼哭了。
白发人的呓语
惊不醒同座的呼噜。
车呵,你载着各种不同的梦,
沿途拣拾些上来
又沿途扔下去。
四月二十八日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
· 初 夏
绿叶牵满你屋檐下,
长脚蜂在寻它的旧巢,
那是初夏吗?郊游的归途上
一片白水误认是河流,
到疏耸的林木下去徙倚,
想起故乡,故乡的渔船……
真送你走了,让火车载着
瘦弱的你去过黄河铁桥。
已几个初夏了。检点衣衫
曾湿过隔年的故乡雨,
失悔竟没有去看你的病,
看你屋侧的塘,看你的钓竿。
我在家里作了点远方客,
匆忙的远方客,没有在木窗下
追思那些消逝的童时,
没有在废楼的蛛丝尘里
发掘缺足的小臂椅,
没有去看我少年时的朋友
〔睡在墓里已五年了〕,
常爱墓前挂剑的古人,
但竟没有去说点异乡景物
与他听就走了,回来了……
黄昏暝坐在靠背椅上,
想卖草鞋的老人坐在架上
〔清早对于他也象日暮〕,
看门前长长的石板路:
多少人来了,又去了,
多少人穿着他手编的草鞋,
到城里买布,山里贩药材。
他记得白莲教的造反,
记得从前的铜钱用绳子穿,
留着白了又脱发的小辫子,
嘲笑时间的迁移,世界的变,
过路人说他越老越强健。
象棵树,他自己明白快倒下了……
想我就是那故事里的老人,
无论是黄昏还是清早,
瞑坐在窗前的靠背椅上。
你该来邀我出去走走了,
若是这时仍同住在会馆里。
我也邀自己到深深的树林里,
去洗一洗满身的尘土。
但北方的园子里没有深林,
而且,“劳驾,哪儿是樱花呢?”
“早谢了,先生,你来晚了。”
五月七日
(选自《汉园集》,1936年3月,商务印书馆)
· 墙
轧轧的,水车的歌唱,
展开清晨的长途:
灰色的墙使长巷更长,
我将伫足微叹了。
看藤萝垂在墙半腰,
青青的,谁遗下的带子,
引我想墙内草场上
日午有亭亭的树影升腾……
朦胧间觉我是只蜗牛,
爬行在砖隙,迷失了路。
一叶绿荫和着露凉
使我睡去,做长长的朝梦。
醒来轻身一坠,
喳,依然身在墙外。
一九三四年八月十五日
(选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砌 虫
听是冷砌间草在颤抖,
听是白露滚在苔上轻碎。
垂老的豪侠子彻夜无眠,
空忆碗边的骰子声
与歌时击缺的玉唾壶。
是呵,我是南冠的楚囚
惯作楚吟:一叶落而天下秋。
撑起我底风帆,我底翅,
穿过日光穿过细雨雾
去烟波间追水鸟底陶醉。
但何处是我浩荡的大江,
浩荡,空想银河落自天上。
不敢开门看满院的霜月,
更心怯于破晓的鸡啼,
一夜的虫声使我头白。
八月二十五日
(原载1934年10月《水星》第1卷第1期)
· 扇
设若少女妆台间没有镜子,
成天凝望着悬在壁上的宫扇;
扇上的楼阁如水中倒影,
染着剩粉残泪如烟云。
叹华年流过绢面,
迷途的仙源不可往寻。
如寒冷的月里有了生物,
每夜凝望这苹果形的地球。
猜在它的山谷的深淡阴影下,
居住着是多么幸福……
十月十一日
(原载1935年3月10日《水星》第1卷第6期)
· 枕与其钥匙
“沧浪之水清兮,”有人唱,
“卷悟桐叶以为杯,
一饮遂丧失了记忆。”
我不问谁的梦象草头露,
做了我一夜的墓;
最怕月晓风清欲坠时,
失落了墓门的钥匙。
有人把枕当作仙人袖:
在袖内的壁上题着惜别字。
我不问从谁梦里醒来,
自叹我的悲哀明净,
如轻舟,不载一滴泪水。
一九三五年二月十二日
(原载1935年3月10日《水星》第1卷第6期)
· 风沙日
正午。河里船都张起白帆时
我放下我窗外的芦苇帘子。
太阳是讨厌思想的。
放下我的芦苇帘子,
我就象在荒岛的岩洞间了。
但我到底是被逐入海的米兰公,
还是他的孤女美鸾达?①
美鸾达!我叫不应我自己的名字。
忽然狂风象狂浪卷来,
满天的晴朗变成满天的黄沙。
这难道是我自己的魔法?
数十年来未有的大风,
吹飞了水边的老树想化龙,
吹飞了一垛墙,一块石头,
到驴子头上去没有声息。
我正想醒来落在仙人岛边,
让人拍手笑秀才落水呢。①
但听你自己的梦话吧!
… Maidens call it love-in-idleness②。
不要滴那花汁在我的眼皮上,
我醒来第一眼看见的
也许是一匹狼,一头熊,一只猴子……
…口渴?可要一杯水?一只橘子?
说着说着,一翻身,一伸手,
把床前藤桌上的麦冬草
和盆和盘打下地了。
打碎了我的梦了。
我又想我是一个白首狂夫,
被发提壶,奔向白浪呢。③
卷起我的窗帘子来:
看到是黄昏了,
还是一半天黄沙埋了这座巴比伦?
一九三五年春
注释
① 米兰公和美鸾达都是莎士比亚戏剧《暴风雨》中的人物。
② 故事见《聊斋志异》中的《仙人岛》。
③ 莎士比亚戏剧《仲夏夜之梦》中的原句。故事参看原剧。根据朱生豪译本,
中文为“少女们把它称作‘爱懒花’。”——编者
④ 故事见《古今注》中《箜篌》条。
(原题《风沙日》(二)选自《刻意集》,1938年10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于犹烈先生
于犹烈先生是古怪的。
一下午我遇见他独自在农场上,
脱了帽,对一丛郁金香折腰。
阳光正照着那黄色,白色,红色的花朵。
“植物”,他说:“有着美丽的生活。
这矮小的花卉用香气和颜色
招致蜂蝶以繁殖后代,
而那溪边高大的柳树传延种族
却又以风,以鸟,以水。
植物的生殖,自然而且愉快,
没有痛苦,也没有恋爱。”
他慢慢地走到一盆含羞草前,
用手指尖触它的羽状叶子。
那些青色的眼睛挨次合闭,
全枝象慵困的头儿低垂到睡眠里。
于犹烈先生是古怪的。
十一月十日
(原载1935年3月15日《文丛》第1卷第1期)
· 送 葬
燃在静寂中的白蜡烛,
是从我胸间压出的叹息。
这是送葬的时代。
我听见坏脾气的拜伦爵士
响着冰冷的声音:“金钱,
冰冷的金钱。但可以它换得欢快。”
我看见讷伐尔用蓝色丝带
牵着知道海中秘密的龙虾走在大街上,
又用女人围裙上的带子
吊死在每晚一便士的旅馆内,
用刀子割他颈间的蓝色静脉管。
我再不歌唱爱情,
象夏天的蝉歌唱太阳。
形容词和隐喻和人工纸花,
只能在炉火中发一次光。
无声地啮食着书叶的蚕子,
在懒惰中作它们的茧。
这是冬天。
在长长的送葬的行列间,
我埋葬我自己,
象播种着神话里的巨蟒的牙齿,
等它们生长出一群甲士
来互相攻杀,
一直到最后剩下最强的。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八日,莱阳
(原题《送葬辞》。原载1937年3月15日《文丛》第1卷第1期)
· 声 音
鱼没有声音,蟋蟀以翅长鸣。
人类的祖先直立行走后,
还应庆幸能以呼喊和歌唱,
吐出塞满咽喉的悲欢,
如红色的火焰,能使他们温暖;
当他们在寒冷的森林中夜宴,
手掌上染着兽血,
或者紧握着石斧,石剑。
但是谁制造出精巧的弓关,
射中了一只驯鹿,
又转身来射他兄弟的头额?
于是有了十层洋楼高的巨炮,
威胁着天空的和平。
轧轧的铁翅间激下火种,
能烧毁一切城市的骨骼──
钢铁和水门汀。
不幸在人工制造的死亡的面前,
人类丧失了声音,像鱼
在黑色的网里。
当长长的阵亡者的名单继续传来,
后死者仍默默地在粮食恐慌中
找寻一片马铃薯,一个鸡蛋。
而那几个发狂的赌徒也是默默地
用他们肥大而白的手指,
以人类的命运为孤注,
压在结果全输的点子间。
一九三六年十一月十二日
(原载1937年1月31日天津《大公报 文艺》第293期)
· 平静的海埋藏着波浪
“平静的埋藏着波浪,
鸟雀未飞时收敛着翅膀,
你呵,你为什么这样沉郁?
有些什么难于管束的东西
在你的胸中激荡?”
“我在给我自己筑着堤岸,
让我以后的日子平静地流着,
一直到它流完,
再也不要有什么泛滥。”
“我看见人把猛兽囚在笼子里,
外面再加一铁栏杆,
这一切都是多事,
不如让鹰飞在天空,虎豹奔跑在深山。”
“我就要这样驯服我自己,
从前我完全是自然的儿子,
我做了一切我想做的,
但我给自己带来的不是幸福
而是沉重的,沉重的负担。”
“能够燃烧的总是容易燃烧,
要爆炸的终于将爆炸,
石头被敲打时也会发出火花。”
一九四二年三月八日
(选自《夜歌》,1945年5月,诗文学社)
· 多少次呵,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
多少次呵,我离开了我日常的生活,
那狭小的生活,那带着尘土的生活,
那发着喧嚣的声音在忙碌的生活。
走到辽远的没有人迹的地方,
把我自已投在草地上,
我象回到了我最宽大的母亲的怀抱里,
她不说一句话,
只是让我在她的怀抱里静静地睡一觉。
然后温柔地沐浴着我,
用河水的声音,用天空,用白云,
一直到完全洗净了我
心中的一切琐碎、重压和苦恼,
我象一个新生出来的人……
但很快地我又记起我那日常的生活,
那狭小的生活,那满带着尘土的生活,
那发着喧嚣的声音的忙碌的生活。
我是那样爱它,
我一刻也不能离开它,
我要急急忙忙地走回去,
我要走在那不洁净的街道上,
走在那拥挤的人群中。
我要去和那些汗流满面的人一起劳苦,
一起用自己的手去获得食物。
我要去睡在那低矮的屋顶下,
和我那些兄弟们一起做着梦,
或者一起醒来,唱着各种各样的歌。
我要去走在那些
带着武器的兵士们的行列里,
和他们一起去战斗,
一起去争取自由……
呵,我是如此愿意
永远和我的兄弟们在一起,
我和他们的命运紧紧地连接着,
没有什么能够分开,没有什么能够破坏。
尽管个人的和平很容易找到,
我是如此不安,如此固执,如此暴躁,
我不能接受它的诱惑和拥抱!
一九四二年三月十九日
(原载1942年4月3日延安《解放日报》)
· 醉 吧
──给轻飘飘地歌唱着的人们
醉吧。醉吧。
真正的醉者有福了,
因为天国是他们的。
如其酒精和书籍
和滴蜜的嘴唇,
都掩不住人间的苦辛,
如其由沉醉而半解
而终于全醒,
是否还斜戴着帽子,
半闭着眼皮,
扮演一生的微醺?
震慑在寒风里的苍蝇
扑翅于纸窗前,
梦着死尸,
梦着盛夏的西瓜皮,
梦着无梦的空虚。
我在我嘲笑的尾声上
听见了自己的羞耻:
“你也不过嗡嗡嗡
象一只苍蝇!”
如其我是苍蝇,
我期待着铁丝的手掌
击到我头上的声音。
十二月十一日
(选自《预言》,1945年2月,文化生活出版社)
· 云
“我爱那云,那飘忽的云……”
我自以为是波德莱尔散文诗中
那个忧郁地偏起颈子
望着天空的远方人。
我走到乡下。
农民们因为诚实而失掉了土地,
他们的家缩小为一束农具。
白天他们到田野间去寻找零活,
夜间以干燥的石桥为床榻。
我走到海边的都市。
在冬天的柏油街上,
一排一排的别墅站立着,
象站立在街头的现代妓女,
等待着夏天的欢笑
和大腹贾的荒淫,无耻。
从此我要叽叽喳喳发议论:
我情愿有一个茅草的屋顶,
不爱云,不爱月,
也不爱星星。
一九三七年春天
(原载1937年7月25日天津《大公报·文艺》)
· 成都,让我把你摇醒
的确有一个大而热闹的北京,
然而我的北京又小又幽静的。
──爱罗先珂
一
成都又荒凉又小,
又象度过了无数荒唐的夜的人
在睡着觉。
虽然也曾有过游行的火炬的燃烧,
虽然也曾有过凄厉的警报,
虽然一船一船的孩子
从各个战区运到后方,
只剩下国家是他们的父母;
虽然敌人无昼无夜地轰炸着
广州,我们仅存的海上的门户;
虽然连绵万里的新的长城,
是前线兵士血肉。
我不能不象爱罗先珂一样
悲凉地叹息了。
成都虽然睡着,
却并非使人能睡的地方,
而且这并非使人能睡的时代。
这时代使我想大声地笑,
又大地叫喊,
而成都却使我寂寞,
使我寂寞地想着马雅可夫斯基
对叶赛宁的自杀的非难:
“死是容易的,
活着却更难。”
二
从前在北方我这样歌唱:
“北方,在你僵硬的原野上,
快乐是这样少,
而冬天却这样长。
“而且你难道真成了风瘫的手膀,
当强盗的刀子指着你,
你也不能举起手来,
重重地打他几耳光?”
于是芦沟桥边的炮声响了,
风瘫了多年的手膀
也高高地举起战旗反抗,
于是敌人抢去了──
我们的北平、上海、南京,
无数的城市在他的蹂躏之下呻吟,
于是谁都忘记了个人的哀乐,
全国的人民连接成一条钢的链索。
在长长的钢的链索间
我是极其渺小的一环,
然而我象最强顽的那样强顽。
象盲人的眼睛终于睁开,
从黑暗的深处我看见光明,
那巨大的光明呵,
向我走来,
向我的国家走来……
三
然而我在成都,
这儿有享乐、懒惰的风气,
和罗马衰亡时代一样讲究着美食,
而且因污秽、陈腐、罪恶
把它无所不包的肚子装饱,
它在阳光灿烂的早晨还睡着觉。
虽然也曾有过游行的火炬的燃烧,
虽然也曾有过凄厉的警报。
让我打开你的窗子,你的门,
成都,让我把你摇醒,
在这阳光灿烂的早晨!
一九三八年六月,成都
(原载1938年6月16日成都《工作》第7期)
· 一个泥水匠的故事
“同志,请你告诉我──
一个意志坚强的人的故事。
告诉我一个人怎样用意志
征服了困难、痛苦或者甚至死亡,
光荣地完成了他的胜利。
如上一次那个在沦陷区
做过地下工作的同志:
他被敌人的暗探抓去,
面对着墙壁站了六天六夜,
没有被逼出一句秘密。
或者如古代的小说描写的一位壮士,
医生割开了他中箭后的手臂,
用刀子刮着他骨上毒质,
还神色不变地和人下着围棋。”
“在今天,这样的故事实在太多太多。
从北方到南方,
有着战争的地方就有着死亡。
太多太多的人在坚强地搏斗,
为了自由,为了信仰。”
“我愿意听一个……”
“好,我就讲一个泥水匠──”
在雁门关的北边,
有一个村子名叫细腰涧。
我们的主人公王补贵,
〔依照当地的读法是阿不归〕
在那里有两间窑洞,三亩地,
一个老婆,一个刚断奶的孩子。
他象所有的农民一样活得异常朴素,
在他的生活里几乎分不出快乐和痛苦。
除了农忙的时候,除了下雨天,
他间或又带一块木板,一把刀,
去抹人家的墙壁,去修理灶,
去找一点额外的收入,
来买几升过冬的小米。
战争来了。战争把农民赶到山里面。
十几个到乡间来抢劫妇女的敌人,
被我们的游击队截断了归路,
而且最后,在一个碉堡内被我们围住。
经过了一夜一天,经过了劝降的叫喊,
敌人的顽固激怒了我们的战士。
有的提议继续围下去,把他们饿死;
有的反对:你这等于让他们等待救援!
不如用火攻,那最省事!
于是从附近的细腰涧、于家庄、歇马岩,
搬来了大堆的干草,大堆的木柴。
于是夜半的时候把它堆在碉堡的四面。
于是放起火来。这是夏天,
火很快地就烧红了一半边天。
火在跳跃,火在叫喊,火在呻吟,
火在说着人的仇恨。
战士们沉默地站着,想起了──
他们的父母被杀死,妻子被强奸,
想起了他们失掉了的热的炕,
安静的日子,黄金一样的丰年……
当早晨太阳上升,
碉堡外只剩下一些灰烬,一些烟,
乡村是如此和平,再也听不见枪声。
农民们从山里面回来,
重新安排他们破碎的生活,
打开锁着的门,烧起冷了的锅。
虽说他们从灾祸里逃了出来,
不会把它忘记,但
农民不愿脱离土地,
只要战争在较远的地方进行,
他们就会利用这一缝隙来安身。
这也好,这可以让他们喘一口气。
这可以让我们的王补贵
到旁的村子去卖艺。
但灾祸还在旁边等着,
象残忍的猫无声地伺候着老鼠;
灾祸还在结队巡行,象荒年的野兽。
七天以后。一个惨白的黎明。
当全村的居民被枪声惊醒,
街上已充满了疯狂的敌人。
他们挨家挨户地搜捕着壮丁,
老人和小孩在刺刀下死去,
成了他们渴血的欲望的点心。
他们把俘获的妇女关在一个庙内,
他们押送壮丁们到一个悬崖的边上;
用一排机枪构成交叉的火网,
围着他们成一个半圆形。
机枪开始哀鸣……
这些年轻的善良的农民,
有的倒下,有的在地上乱滚,
有的带着伤跳下崖去。
一直到活生生的人都变成了尸体,
枪声才停止,敌人才又回到村里,
进行他们的恐怖的余兴:
就在那座古庙的殿堂上,
轮奸了那些无力自卫的妇女。
最后他们走了,他们这些醉于血,
醉于疯狂,醉于凶残的可怕的醉汉,
剩下黄昏来抚慰这一群弱者的受难。
她们在哭泣,她们仿佛在互相责备:
“我们怎样活下去?我们还有什么脸?”
“我们去跳井!”一个女子突然这样喊。
由于一种朴素的美德,朴素的骄傲,
她们知道在这人间
有些东西更贵重于生命。
她们慢慢地走出庙门,
低垂着头,象一群虔诚的进香人,
去履行她们自己的可悲的决定……
第二天,王补贵从旁的村子赶回来,
和许多人一起料理他妻子的丧礼。
他发现他三岁的孩子死在门口;
在炕上蹲着他的忠实的狗。
他们帮助他把死者埋葬,
他们劝他搬家到旁的地方。
他倔强地沉默着,不回答,也不落泪。
他在对自己说:
你只有去参加游击队!……
我的故事还没完。我还要说这个泥水匠
在半年后就成了八路军里的通信班长。
我还要说在今年春天,
当敌人又一次开始了扫荡。
当他独自通过了敌人活动的区域,
完成了一个紧急的联络任务,
他碰着一队敌人,在他的归途上。
他扔完了手榴弹,他鞭着马;
他受了伤,马受了伤,他跌下。
敌人很高兴地把他带回广灵城,
由于他穿着一身干净的棉军服,
挂着一个皮的图囊,
把他当作一位高级官长。
他们先劝他投降,用大量的金钱,
用伪军里面的重要的位置。
他只笑了一笑,不理。
他们又用酷型来逼迫他,
鞭打,喝煤油,吞盐巴,
而且用十颗针穿进他的手指。
他咬紧牙齿,不动摇,也不呻吟。
他们只有把他交给伪县长去审问。
在堂上,伪县长向他讯问,
“你为什么要和皇军作对?”
他象一个雄辩家那样谈论
〔虽说他两眼落眶,脸白得像一张纸〕,
从火烧碉堡的故事,
说到他的老婆、儿子的惨死。
最后他特别大声地讲,
“我现在更明白了一个正确的道理:
我们要齐心打日本鬼子
不只是为了报仇,
而且是为了我们的子孙的自由!”
羞惭的翻译官只对日本顾问
转述了前一半。他狞笑了,他下命令:
“枪毙他还太轻,只有用火型!”
于是,他派一排日本兵,
押送着犯人,到城外的墓地里。
在一棵柏树上,用铁链把他紧绑。
于是,倒半箱煤油
在他的衣服上,头发上,
堆一些干草、木柴在他的身旁。
于是,放起火来……红色的火焰上升。
在火的吼叫里,这个新的殉道者,
新的圣徒,没有发出一声哀号。
被逼来参加这个丧礼的汉奸
和徒手的保安队都用手掩住了脸,
只听见树枝炸裂的声音……
就在这天半夜,当暗淡的广灵城
坠入了睡眠里的死亡一样的寂静,
五十个保安队聚集在一块儿,
从城墙上,用绳子吊下城外,
一齐来投奔我们八路军。
一九三九年十一月二十日,延安
(原载1940年2月《中国文化》创刊号)
·《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一)
一、岚县城
听呵,我们的土地在怒鸣!
我们的土地在颤抖着,而且发出吼声;
如同受着一阵沉重的打击,
一面大鼓发出它的号召,
号召我们去迎接战争。
今天,来到这里一个礼拜后,
我第一次听见了战争的声音。
今天,当我们的司令员正用着早餐,
吃着青色的菠菜,
军号象受了惊似地叫了起来。
而现在,司令员正站在城墙上,
叫他的警卫员找一个隐身的地方,
准备用照像匣子给日本飞机照像。
但天空里一直没有它们的影子出现:
“他妈的,日本飞机瞎了眼睛,
找错了岚县城!”
街上恢复了寂静。
街上是空空的而且寂静。
在这冬天,在这出产着油麦
和山药蛋的西北高原,
没有风,没有雪的日子似乎更加寒冷,
一滴水落到地下马上就结成了冰。
但我却感到温暖,政治部的同志。
从你的叙述我看见了,你们未来以前
古老的山西的无力的风瘫,
而且当新的血液流动在它的脉搏间,
八路军的兵士在前线夺回了许多县城,
你们到乡村里去,说服了
遣散了遍地的溃兵,
它开始回复到健康和年轻。
而你,动员委员会的同志,
我在听着你讲这里过去的风习。
你讲下去。你说农民们信奉着白龙爷,
六七月间去进香还愿。
进香人牵一条羊跪在神前,
用山上的井水灌进它的耳朵里面──
它摇动了头便是神已接受;
它不摇头便得还跪下去,
而且祈求:“白龙爷,你嫌我的羊瘦?”
被神接受后的羊的角上
用烧红的铁筷子烙一个记号,
然后被庙主牵去换成钞票……
我并没有笑。
我一直听到你说你们要劝那庙主
用那卖羊的钱来办农民合作社。
我记起了昨天那个工人代表大会,
那些石匠、木匠、泥水匠
是怎样谈说着,要求着光明和智慧……
二、轰炸
停住!不要跑!
我已经停住。我已经找着了一个洞
来躲避已经来到头上的风暴。
当马达的轰鸣象遮蔽了天空的浓云,
当狂乱的脚步响在街上象雨点,
我带上了门,我按上了锁,
我沿着屋檐边,
跑到城墙脚下的防空洞里面。
不要挤!炸弹已经落下了地。
我们的洞随着颤抖,
我们的心随着沉落了下去而又浮起。
不要出去!可不是,
该死的日本飞机飞走了一会儿
又飞回来炸第二次。
轰炸声离我们更近了。
一面黑色的网落在我们身旁,
我们被惊于它的沉重的影子。
“一定炸了街头的福音堂或者鼓楼!”
“天呀,我们的司号员在鼓楼上!”
但经过了一阵长长的静寂的时间,
军号象一只鸟一样快活地叫了起来。
我走到洞外。我拾着了一块破片,
我抚摸它。我想着苏格拉底的头脑
也不能抵御这一小片铁或者一粒子弹。
我随着人群流到街上,
象从刚靠了岸的汽船
或者刚进了车站的火车走下来,
因为踏上了平稳的土地反而感到昏眩。
我走进我的屋子。
窗子上的玻璃破碎了,掉在书桌上,
而那些新盛上泥土的餐具
唤醒了我对于时间的记忆:
又是早晨,又是正用着早餐。
我看见一个尸体,它伏卧着
象一些破布、棉花和血的堆积。
但是它还在动着,它还在
用两个肘撑着地,仿佛想
用那两只完全断了的腿站起……
一个白发的老人哭他的母亲:
她太年老了,她又害着病,
她没有逃避。而现在
她完全被倒塌的墙埋葬了,
外面只剩下一片衣衫,一片血迹。
供给部的一匹毛驴,
象被谁挖去了它的脏腑。
在远远的另一条街上
它的一只蹄子仰翻着,
铁掌上发出惨淡的青色的光。
一只乌鸦死在屋檐下。
停止!停止我们的巡行!
在前面,我们年轻的司号员来了,
让我们向他致敬!
当炸弹落在鼓楼旁边的教堂内,
当他和死亡那样邻近,
他没有想到离开他的岗位。
而且在那边,那个政治部的小勤务员,
刚才抓住了一个站到城墙上
用白手巾打信号的坏蛋逃走;
虽说当他被追急了的时候
他扔了一个没有爆炸的手榴弹。
三、进军
夕阳的黄色淡了下去,
山沟里浮起了夜的影子。
沿着没有泥土草木的发渴岩石,
临时军用电话线牵过去,而且蜿蜒着
我们长长的单行的队伍。
我们脚步跟着脚步,马跟着马,
如同爬行着的蛇的肚腹
望不见自己的头,也望不见尾巴。
我们已经行军几天,通过了平原和高山,
通过了寒冷、饥渴和疲倦。
我们用脚量着祖国的土地,
即使是寂寞的土地,荒芜的土地,
到底是我们自己的土地呵!我们爱它!
我们要在它上面建立新的伊甸,
使沙漠变为绿野,乡村变为城市,
白天响着摩托的鼓翅声,
晚上在有繁星的天空下亮着电灯……
是的,你们经过长征的同志,
这要经过很长很长的斗争,
更长于你们走过了的二万五千里。
然而我们要走下去,走下去;
如我们开玩笑的时候所说的,
“天下不好走的路都归我们来走。”
而你们,不久以前才告别了锄头的
新战士,你们也一定了解
建筑黄金的未来的第一块基石,
是把日本帝国主义打出去,
而且在今天,
每个中国人都应该分担一份苦难……
混合着我的纷乱的思绪,雪在飘落。
雪在无边无际地而又争着抢着地
飘落,没有一点声息。
这是我记忆里的进军的第一天。
当出发的命令把我叫起来,
点着灯用了早餐,收拾了行李,
我到城外的集合场上去;
剧团的警卫营在互相欢迎着唱歌,
如同欢迎着早晨。
马伸着颈子,迎风长鸣,
如同欢喜它们的蹄子
将跑过无数的田野和树林。
当长长的队伍开始流动,
它本身就是一个吸引我的力量,
拉着我快活地而又兴奋地
跟着它,穿过无边无际的雪,
穿过辽阔的原野,
而且听着爬过雪山的人谈说雪山,
来自绥远的人谈说绥远。
我仿佛看见了那没有人迹的高山,
狂风和它带着的万年雪,
是怎样扑打他们的脸,
而且爬上了山顶,身体虚弱的同志
是怎样颤抖着,颤抖着,突然倒下死去。
又仿佛看见了那塞外的冬季,
大地龟裂,葡萄结冰,
旋雪飞舞时行人睁不开眼睛……
第二天,我们继续前进:
一夜的风带走了原野上的积雪,
带走得那样干净,
只有被自行车的轮子
和人的脚步压紧了的地方,
留下白色的轨迹,白色的足印。
太阳发射着眩目的光辉,
象一团金色的蜜峰在嗡嗡飞鸣。
而在它们对面,衬着远远的黄土山,
天空是那样的蓝……
但现在没有雪,也没有太阳,
月亮如金色的号角悬挂在天上。
我们走过了岩边,又走到平地,
在月光照着的平地上跑着,
在有阴影遮蔽的洼地里休息。
再一气跑十里,二十里。
我们严格地遵守着夜行军的纪律,
不说话,不咳嗽,不抽烟,
而且注意着侦察连预先插在岔路上的
小白旗,小黑旗,防止走错路。
“向后传,不要掉队!”
“向后传,不要掉队!”
命令从前面传来,每个人回转头
用同样的低声传到后面;
如同经过一个金属的传声器,
声音颤抖着而且很快地传过去。
在几里路以外,和我们平行地流着的,
左边是我们的一个团,右边是一个支队。
我们中央梯队的大部分非战斗人员,
医务所的驮子上带着药品,
剧团的驮子上带着道具,
和带着步枪和手榴弹的战士们
一同去通过封锁线。
我们疾行着,穿过一条宽阔的
两旁种着稀疏的树的汽车路,
又跨过同蒲路的窄轨,
如同夜风吹过枯草。
和着远远的村子里的狗叫,
敌人在用大炮驱逐
黑夜带给他们的恐惧。
我们放哨的战士坐在铁轨上,
要等整个队伍过完后才撤退。
下半夜了,号角似的月亮已经落下。
北斗星更明亮地翘着它的尾巴。
寒冷刺痛着我的鼻子,我的脸,
而且一夜没有得床铺的睡眠
使我时而合上眼,又时而惊醒。
然而我们继续前进,
一直到朝阳把黄色的光
投射到原野上,而且照见
我们羊皮大氅的翻领上结满了白霜。
四、滹沱河
滹沱河在大声地歌唱,
而且流向辽远的地方。
它歌唱着奔向自由的力量不可阻挡。
它歌唱着和古老的时间一起
流了无数年,它仍然年轻而且强壮。
它歌唱着农民们的汗水和嗟叹。
它歌唱着封建的黑暗已经裂开,
希望从里面愤怒地生长,
如同在它的两岸,
树木生长着,受着它的灌溉。
我们翻过了太多太多的高山。
拉着马尾巴向上爬的小鬼们,
把上坡路拉得象松紧带。
下坡路象一阵呼喊。
而且我们穿过了太多太多的村子,
男的女的快活地拥挤在街边,
指着我们俘虏来的高大的日本马,
笑着它们背上的麻做的伪装。
小孩子们因为从人丛中
露不出眼睛,预先爬上了屋顶。
而且我们喝了他们放在路旁的开水,
看见了他们随着口号
高举起来欢迎我们的手臂。
我们今天停下来休息,
在这河边,在这被烧过的村子里
〔滹沱河呵,你也是当时的见证〕。
失去了屋顶的黑色的墙壁,
说着当时的火焰是怎样
吞卷了一些农民的家和粮食,
而且一个没有逃走的疯子是怎样
在街上被杀死。是的,我能够想象
当敌人用枪瞄准着他的身体,
他还是笑着,说着疯人的话语,
以为他们在和他嬉戏。
我走进灰烬旁边的区农会。
一个自耕农现在成了武装干事,
他对我说着一些数目字,
说这一区有多少乡农会,村农会,
会员,游击小组和新开垦的荒地,
象说着他农家里有多少儿女,
而且他说得象一个政治家。
当屋里的人们在随便讲话,
“你们不要讲话,我在谈问题。”
最后他介绍他们的主任:
“他是一个无产阶级。”
听他自己说吧,他说得多么高兴。
从前他是一个雇农,
现在,当抗日的军队需要粮草,
他常常一夜不睡觉去动员。
赶毛驴出身的组织干事,
也抢着说他对于工作的热心,
说他离家时这样嘱咐孩子们:
“你们有好吃好,有歹吃歹,
我忙我的工作,工作要紧。”
向他们说了再见,我走了出来。
我在思索着人的觉醒,人的改变。
我在思索着有多少和他们同样的农民
经过了实际斗争的锻炼,开始认识了
他们自己的存在重要和世界。
一九四○年春天
(选自《夜歌》,1950年,文化生活出版社)
·《北中国在燃烧》断片〔二〕
一、黎明之前
迎接着我从梦中醒来的
是一阵有力的雄鸡的合唱。
天还没有亮。
我梦见一个盛大的宴会上,
在灯光照不到的暗淡的角落里,
一个穿黑衣服的女子突然站了起来,
用嘶哑的象刚哭了过后的声音说:
“我们从哪里来,到哪里去?”
为什么在这样的晚上我还做这样的梦?
为什么我的梦比我的白天还要沉重?
难道这是我要回答的问题?
呵,这已经不是!
古书上说,人生于尘土,
人死复归于尘土。
在这世间,印度王子只看见了痛苦,
而托尔斯泰,那个俄罗斯的贵族,
说人象悬在一根快断的树枝上,
下面是毒龙,而人还舐着坛子上的蜂蜜。
我舐着的甚至并不是蜜,
而是很苦的东西。
但我仍然如此贪婪,如此固执,
如此紧紧地抓住我的每一个日子。
我的感官,我的肢体向我证明,
我周围的一切存在向我证明,
生命并不是虚伪。
我们承认自然的限制,
在限制里最高地完成了自己,
人就证明了他的价值和智慧。
唯有自己是人而否定着人,
自己活着而反复地说活着没有意义,
才是最大的罪过,最大的愚昧!
我曾经是一个迷失的人,
象打破了船的乘客抓住了木板,
我那样认真地委身于梦想和爱情。
但梦想和玻璃一样容易破碎,
爱情也不能填补人间的缺陷。
我的灵魂是燃烧在莽原上的小小的火,
仿佛它是那样容易熄灭。
一直到我发现了而且叫喊了出来:
不对!这个人类生活着的社会完全不对!
我才突然有力量
向全世界张开了我的手臂。
我说,迎接我呵,
你这个古老的世界!
我是你的迷失的儿子,
我是你的失去了而又重新获得的儿子,
给我双倍的爱抚!双倍的教育!
让我把我的头伏在你的胸怀里,
让我把我的双手紧紧地搂住你的颈子,
然后很快地揩去我的眼泪,我的记忆,
抬起头来分担你的痛苦!
但我的声音是如此弱小,
似乎谁也没有听到。
对于全世界,一个人是非常不重要,
而且比人的声音响得更高的
是军号和大炮。
呵,那是战争!那是最大的
也是接近最后一次战争正在进行!
我必须参加进去!
我知道我是属于哪一方面的,
我听见了我的伙伴们的呼喊。
我必须赶快去呵,
我已经快过完了我的和平的最后一晚!
当我有远行的时候,前一晚上
我总是睡不好,我总是醒得太早,
我总是等待天明,象等待着
汽船或者火车的汽笛的鸡叫。
黎明呵,快些到来!
我将马上动身,
马上离开我的家,我的亲人!
我的母亲,你是不是奇怪
我为什么永远这样奔波,
永远不能给自己造一个温暖的窝?
昨晚上我向你告别的时候,你哭了。
难道我是一个疯狂的人?
当我处在可悲的境况中
我还说“你为什么哭──你应该笑!”
难道我打算担负的
将是我所不能担负的?
难道在你的眼中我还很幼小?
泪呵,那从心里涌出来的泪,
那由于爱的泪,那为了他人的泪,
是沙漠中突然开放的一朵朵的花呵,
那是将结出果实来的!
让我走吧!
让我背负我所有的沉重的悲伤和忧虑,
也让我背负着一个人的温柔的眼泪,
踏上我前面的道路,
那长长的道路,那艰苦的道路,
那不知道有些什么在等待我的道路!
那只有用我的脚
去一步一步地走的道路!
我是命中注定了没有安宁的人,
我是命中注定了来唱旧世界的挽歌,
并且来赞颂新世界的诞生的人。
和着旧世界一起,我将埋葬我自己,
而又快乐地去经历
我的再一次的痛苦的投生。
一九四二年一月五日
(原载1942年5月《草叶》第4期)
· 夜 歌〔一〕
一
你呵,你又从梦中醒来,
又将睁着眼睛到天亮,
又将想起你过去的日子,
滴几点眼泪到枕头上。
轻微地哭泣一会儿
也没有什么,也并不是罪过,
因为眼泪也有着许多种类:
有时为了快乐,
有时为了悲伤,
有时为了温柔的感觉,
有时为了崇高的思想,
有时在不会唱歌的人
就象歌声从他的胸膛飞出,
带走了小小的忧郁,小小的感伤。
二
但你这个年青的孩子,
你说你在人间的宠爱中长大,
你又有什么说不出理由的理由
有时也不能好好地睡?
你说你是一团火,
那你就快活地燃烧吧。
你说知道自己聪明便多痛苦,
知道自己美丽便多悲哀,
不,聪明的人不应该停止在痛苦里,
美丽的人不应该只想到自己美丽。
三
我们不应该再感到寂寞。
从寒冷的地方到热带,
都有着和我们同样的园丁
在改造人类的花园。
我们要改变自然的季节,
要使一切生活都更美丽,
要使地上的泥土
也放出温暖,放出香气。
你呵,你刚走到
我们的队伍里来的伙伴,
不要说你活着是为了担负不幸。
我们活着是为了使人类
和我们自己都得到幸福。
假若人间还没有它,
让我们自己来制造。
四
不要说你相信人类有着美好的将来,
但你自己是一个例外。
当大家都笑着的时候,
难道你不感到同样的愉快?
当下一代的男女孩子们
在阳光下游戏,
在好的季节里恋爱,
难道会忌妒?不!
在明天我们有我们的幸福,
在今天我们有我们的任务。
五
那么你就再睡去吧。
夜晚的寂静和漫长
不是为了让我们思想,
而是为了让我们休息,
让我们有足够的欢喜和精力,
来迎接一个新的早晨,
而且在工作的困难中
也带着歌唱的心境和祝福。
那么你就再睡去吧,
你就轻轻地合上你的眼皮。
一九四○年三月十一日
(原载1940年7月13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 夜 歌〔二〕
我的身体睡着,我的心却醒着。
──《雅歌》
而且我的脑子是一个开着的窗子,
而且我的思想,我的众多的云,
向我纷乱地飘来。
而且五月,
白天有太好太好的阳光,
晚上有太好太好的月亮。
我不能象莫泊桑小说里的
一位神父,
因为失眠而绞着手指:
“神呵,你创造了黑夜是为了睡眠,
为什么又创造了这月亮,这群星,
这飘浮在唇边的酒一样的空气?”
我不能从床上起来,走进树林里,
说每棵树有一个美丽的灵魂,
而且和他们一起哭泣。
而且我不能象你呵,雪莱!
我不能说我是爱俪儿,
一个会飞的小精灵,
飞在原野上,飞在山谷里,
我不能象你一样坐在海边叹息:
“呵,我没有希望,没有健康……
没有名誉,没有权力,
没有爱情,没有闲暇……”
我不能象你一样单纯地歌唱爱情:
“我从梦着你的梦中醒来……”
你仿佛一天什么也不做,
只是躺在夏夜的草地上,
睡了一个热带的睡眠。
“但是,何其芳同志,
你说你不喜欢自然,为什么
在你的书里面,你把自然
描写得那样美丽?”是的,
我要谈论自然,我总是把自然当作
一个背景,一个装饰,
如同我有时在原野上散步,
有时插一朵花在我的扣子小孔里,
因为比较自然,我更爱人类。
我们已经丧失了十九世纪的单纯。
我们是现代人。而且我要谈论战争。
大规模的战争正在进行。
在法兰西的边境,
两百万军队正在互相撞击,互相吞噬。
坦克车的出游三千辆一次。
国际联盟象倒闭了的百货店,
正在收拾文件,遣散人员,
每一个人发一点遣散费。
而且你赶快滚进去吧,意大利!
你们都赶快滚进去,滚进去!
谁也拉不住你们的,
谁也拉不住你们这些火车头
疯狂地开驶到你们的末日去!
多少活生生的人,
多少有着优秀的头脑的人,
多少善良的单纯的人,
多少可以为这个世界
和它的未来工作的人,
被迫去作你们的殉葬的物品!
而且我呵,我多么愿意去拥抱他们!
然而我并不哭泣。
我知道他们将要觉醒,
将要把帝国主义的战争
变为另一种性质的战争。
而且从死亡里,将要长出
一个新欧罗巴,新的世界!
而且我要谈论列宁,
而且我看见他了,我看见
他在抚摩着小孩子们的头顶:
“他们的生活将要好起来吧,
不象我们的生活一样充满着残酷吧。”
我看见他坐在清晨的窗子前:
“我在给一个乡下工作的同志写信。
他感到寂寞,他疲倦了,
我不能不安慰他。因为
心境并不是小事情呀。”
而且我仿佛收到了他写的那封信。
而且我仿佛听见了
他在一个会议上发出的宏大的声音,
“我们必须梦想!”
是呵,我是如此喜欢做着
一点一滴的工作,而又如此喜欢梦想,
我是如此快活地爱好我自己,
而又如此痛苦地想突破我自己,
提高我自己!
一九四○年五月二十三日
(原载1940年7月13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 夜 歌〔三〕
我的兄弟,你为什么哭泣?
你说你哭泣着为什么生活如此不美丽?
你说你看见了
当月滑进了乌云里,
当夜风使一丛多刺的蔷薇颤栗,
一对分别不久的爱人
在他们第一次接吻的地方相见。
代替了盟誓和谈说梦想和沉醉,
互相拷问着,供认着彼此的不忠实?
你说你看见了
在一个农村的家庭里,
在蜘蛛网和麻油灯之间,
在婚宴后,
因为一点点不如意,
丈夫开始吼骂着,打着他的新妇?
你说你看见了
一个寄养在亲戚家的
五岁的孤儿,
在阳光照着的道路上
跑着,跑着,又突然停止,
突然嘴唇颤抖起来,
流出了眼泪?
是的,生活是并不美丽,并不美丽。
你说你知道
你看见的还太少,还太细小,
还有着更多的不美丽,更大的不美丽?
是的,还有着──
更多的不美丽,更大的不美丽,
正因为如此,我们才走到革命的队伍里。
你说,
你也说到革命了,
你说你知道革命不是用肥皂洗得香喷喷的
而且戴着白手套的手干的事,
我们的手带着泥土
而且筋肉突起,
而且甚至于不怕沾染上污秽,
然而你有着一颗幼小者的心,
那样容易颤悸?
你说你知道你应该想着另外的故事,
比如取火者的故事,
那个神的反抗者被铁链锁在荒山顶上,
每天被猛鹫啄食他的肝叶,
被啄食了而又重新生长起来的肝叶,
而且人类的历史上不只是有一个取火者,
而且现代的取火者不复是孤独的,
有着无数的伙伴,
也就有着无数的故事?
你说你也看见了
通过黑暗的光明,
通过痛苦的快乐,
通过死亡的新生,
通过丑恶的美丽,
而且它们并不怎样辽远,
并不是一些影子,
因为你不但看见了,
而且还从它们呼吸,
如同从天空,
从旷野,
从清晨的空气?
那么你还要说什么呢,我的兄弟?
那么你还要哭什么呢,你这个傻孩子?
你说你哭泣着你自己的软弱,自己的愚昧?
用手指擦干你的眼泪,
让我们来谈说光明的故事,
快乐的故事!
六月十一日
(原载1940年7月13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 夜 歌〔四〕
我要起来,到小孩子中间去,
我要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要教他们认认字,
给他们讲一些简单的然而动人故事。
我要告诉他们清洁的重要,
时常替他们洗干净他们的手指。
我要和他们在一起游戏,
“藏好啦没有?”
“藏好啦!”
由于我的大声的回答,
他们很容易在门背后或者帐子里
找到了我;
而且因为我是蹲着的,
他们很容易一边笑着,
一边用他们的手膀围上的我颈子。
我要和他们谈着这,谈着那,
让们他们对于任何一种事物
挖根问到底。我要
尽我所知道的告诉他们。
假若我不能回答,
我要诚实地说,“我也不知道。”
我要起来,到工人们中间去,
我要去和他们生活在一起。
我要他们对我讲一些
他们过去的生活里的故事。
假若他是一个童工,
他会告诉我──
他很小就进了工厂,
因为一天工作的时间太长久,
他时常在机器旁边打瞌睡。
他看见过一个比他更小的孩子
在打瞌睡的时候
被机器上的皮带卷了去,
那疯狂地旋转着的机器
很快地吃了他,连骨头都嚼得粉碎。
假若她是一个女工,
她会告诉我──
她第一天进工厂去
就站得腿酸,腰痛,脚底发烧,
只有到厕所去偷偷休息一会儿。
而在那窗子很小,
充满着臭气的小屋子里
已经坐着、睡着许多和她同样的女工,
而且有的说,“还是快些回去吧,
等一下工头要来查啦!”
她会告诉我──
一个怀孕的女工
有一晚突然停止了工作,
坐在地板上哭了起来,
她们请假送她回去。
在半路上她走不动了,她睡下去。
黑夜静悄悄的,只有蛙叫;
她坐了起来,孩子生下来了。
旁的工人更会告诉我──
一些斗争的故事。
我要说:“同志们,
我没有参加过什么斗争,我很斩愧。”
我要起来,一个人到河边去。
我要去坐在石头上,
听水鸟叫得那样快活,
想一会儿我自己。
我已经是一个成人,
我有着许多责任。
但我却又象一个十九岁的少年,
那样需要温情。
我知道我这样说,是可羞的;
但我又还不能把这种想法完全抛弃。
我要起来,但我什么地方也不去。
我要起来,点起我的灯,
从在我的桌子前,
赶着做我今天未做完的工作,
或者计划明天的工作,
总之做我应该做的事。
六月二十日
(原载1940年9月17日重庆《国民公报·文群》)
· 夜 歌〔五〕
同志,请你允许我
──想起你,
带着男子的情感,
也带着同志爱。
我们的敞篷汽车在开行,
一路的荞麦花,一车的歌声。
谁知道我们是怎样开始攀谈起来的呢,
我们虽还不认识,我们已经是同志啦。
“到延安去”这个目的
把我们连结在一起。
我们的敞篷汽车停了下来,
汽车工人在修理着机器。
苦寒的陕北高原也有那样多的野花,
各种各样的野花,
象对我们发出的一些小小的欢呼。
我真想把我采的一束花献给你呢,
你这个年轻的安静的女同志,
你这个从南京逃出来的女同志,
你对我谈得多么亲密!
你说你曾经化装成一个乡下姑娘,
不象,
又化装成一个男孩子,
剪短了头发,
也还是不象。
然而你终于绕了一个大弯子,
逃了出来──从上海,从香港。
我们消失在延安,
象鱼消失在大海。
谁知道我们又会意外地碰见呢?
而你,你是那样欢喜,
象碰见了亲兄弟。
你对我谈说着许多琐碎的事情。
你说你们是那样喜欢吃小米锅巴,
那样喜欢吃花生米,
有了一点点大家都分着吃。
后来在清凉山──
那时我为着写《我歌唱延安》,
爬上鼓楼去看碑记,
又爬上清凉山,去访问
一个熟悉那儿的掌故的老人──
你在半路上碰见了我,
告诉我你打算去学医。
你有些犹豫不决,
我也不能替你出主意。
我到前方去了,
我有时竟想起了你,
虽说我想起过的人是很少的。
我回来了,我去看你。
你说:“我现在
完全习惯了这里的生活。
我现在常常和很多的同志往还,
不象刚来的时候那样感到寂寞。”
我们坐在小饭馆里吃着大米饭。
你问我:“你从前
常常一个人旅行吗?”
接着你又说:“在从前,
我总是和家里的人一起旅行,
一直到抗战以后,
我才一个人坐船,坐火车。”
我们就象坐在车厢里,
在窗子旁边吃着车上的蛋炒饭。
你也许奇怪
我为什么想起了这样多的琐碎的事情。
那么,难道我这是一篇情诗?
我想不是。我想即使是,
恐怕也很不同于那种资产阶级社会里的,
无论是在它的兴盛期或者衰落期。
我没有把爱情看得很神秘,
也没有带一点儿颓废的观点。
我从来就把爱情看作
人与人间的情谊加上异性间的吸引。
而现在,再加上同志爱。
我并不奇怪,
我们为什么没有发展为恋爱,
我们实在太不接近。
延安的同志我想都是
忠实于革命,也忠实于爱情,
只要生活在一起,而又互相倾心,
就可恋爱,结婚。
那么,
同志,请你允许我今晚上
──想起你,
而且为你祝福!
十二月四日下午
(原载1941年3月1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 我们的历史在奔跑着
一
我亲爱的姊妹,
年轻的姊妹,
我们的历史在奔跑着,
你看它跑得多快!
你们在学习着马克思列宁主义,
你们在学习着联共党史,
你们都快要是干部了,
而你们又多么像一群小女孩子!
你说你们晚上临睡前
大家轮流着讲故事,
一直讲到了那些古老顶古老的。
你要我也讲一个。
好,我也讲一个顶古老,
顶古老的故事──
我的姑母的故事。
我的姑母是一个阿菲丽亚,
我的姑母是一个疯子。
阿菲丽亚,那个爱着哈孟雷特的疯子,
攀着河边的白杨树,
攀着那叶子在水面上反光的白杨树,
一下子就掉进了水里。我的姑母
坐在我那古老的家宅的后门口,
唱着那种疯子的歌,
只有她自己才知道它的意义的歌,
而且把腰门摇得吱呀地响。
后门里面是我们吃饭的屋子,
墙壁上总是爬着许多蚊子。我那时
总是喜欢用我的小手掌去打死它们。
外面是竹林、阴沟、水井,
葡萄树上结着很小很小的葡萄,
青梅树上结着很酸很酸的梅子。
我的姑母原来是一个沉默的安静的人,
有着那种沉默的安静的微笑,
如那些心地善良的人所常有的。
我的祖父把她嫁给
一个县城里的商人的儿子,
因为他家里有上万的财产,
有好几家铺子。
她的丈夫到我们乡下来的时候,
穿着发亮的丝织品的衣服,
抽着香烟,而且哼着
那种县城里的下流的调子。
他和他的一切
和我们那古老的家宅是很不调和的。
她嫁过去后不久就疯了,
而且被绑着手,装在轿子里,
送回到我们家里。
我不知道那是怎样开始的,
只是从大人们的谈话
知道她的婆婆是一个后母。
而我就有了一个疯子的姑母。
她的病好了,
又被送回到她的丈夫的家里。
我到县城里去看见她的时候,
她又是一个沉默的安静的人,
又有着那种沉默的安静的微笑。
她好几年不生儿女,
她的丈夫又娶了一个妓女。
最后她很年轻地死去了,
由于一种奇怪的病。
我的母亲谈说着她的病的时候,
说那是一种可怕的疮,
使全身溃烂的疮,不可医治的疮,
说不出它的名字;
而且悲伤地,无可奈何地叹着气。
一直到我生活在都市里,
阅读着图书馆的各种书籍,
我才在一个外国医师著的
《性的知识》上,
给我的纯洁的姑母的不洁的病
找到了一个名字。
二
我亲爱的姊妹,
年轻的姊妹,
我们的历史在奔跑着,
你看它跑得多快!
我也许给你讲了一个不愉快的故事。
我能够想象未来的男女的生活
都快乐而且合理,
但是我有时又想起了过去,
想起了过去的人,
如同我们有时想伸出手
去抚摩那些不幸的小孩子的头顶。
我的姐姐有一个女朋友。
她的父亲在清朝是一个小京官,
在民国是一个顽固派。
一直到她岁数很大,
一直到她的父亲回到家乡,
把她交给幼时许配的人家,
她才有机会在北平上学校。
我的姐姐说她是很聪明的,
说好每次从电影院出来,
从刚看过一次的有声电影
就学会了一只新的歌子。
她很快地熟悉了新的事物,
会给自己做一些时髦的衣服。
她很快地被同学介绍给一个男子认识,
很快地从她的未婚夫的家里逃出,
和那男子一起到是日本去度蜜月。
很快地我的姐姐收到
她从海外寄来的信,
她带着旧式女孩子的口气
写了一句很古老的话:
“一失足成千古恨”,
用它来总括她婚后的生活和幸福。
很快地她回到北平来生孩子,
而她的丈夫就抛弃了她。
一个人总是有自尊心的,
于是她独自抚养着她的婴孩,
在会馆里过着很穷苦,很穷苦的日子。
北平是一个衰落的都市。
大街上总是照着淡淡的寒冷的阳光,
大车的轮子后面总是跟着一片尘土。
就是那有铁轨的电车也走得很慢,很慢,
仿佛它总是很疲倦,随时都想停住。
那会馆更充满了衰落的空气,
它是从前的一位四川的爵爷
捐修来给那些上京投考的士子们住的。
现在住着穷苦的学生,
没有职业的家庭。
院子里的槐树上吊着青色的槐蚕,
窗子的冷布上爬着灰色的壁虎。
她写了很多的信给她的父亲,
但收不到一封回信,
因为他总是不拆开看就烧了它们。
他把打算给她的遗产捐给了庙里,
而且后来自己成了一个瞎子。
后来她又和一个小职员结了婚,
又生下了一个孩子。
后来那个男子又抛弃了她,
而我们就再也没有了她的消息。
三
我亲爱的姊妹,
年轻的姊妹,
我们的历史在奔跑着,
你看它跑得多快!
但是你看我自己快要流出了眼泪。
我自己也不知道
我是在欢喜历史给我们带走了那过去,
那沉重的不愉快的过去,
还是在悲伤着在它的行程中
有那样多的无名的悲剧。
但是现在该轮到我来听
你们讲你们自己的故事了,
你们这幸福的年轻的一代,
你们这些胜利的叛逆者,
你们这些能够主宰自己的命运的人!
十月十一日
(原载1940年11月22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 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我为少男少女们歌唱。 我歌唱早晨, 我歌唱希望, 我歌唱那些属于未来的事物, 我歌唱正在生长的力量。 我的歌呵, 你飞吧, 飞到年轻人的心中, 去找你停留的地方。 所有使我象草一样 颤抖过的快乐或者好的思想, 都变成声音飞到四方八面去吧, 不管它象一阵微风 或者一片阳光。 轻轻地从我琴弦上 失掉了成年的忧伤, 我重新变得年轻了, 我的血流得很快, 对于生活, 我又充满了梦想, 充满了渴望。 (原载1941年11月15日桂林《力报·半月文艺》) · 快乐的人们 秋天和夜晚,野外,大的红色的火堆。 许多青年男女歌唱着,跳舞着。 所有的人: 我们使荒凉的地方充满了歌唱。 在寒冷的夜晚我们感到温暖。 我们开垦出来的山头突起而且丰满 象装满了奶汁的乳房, 从它们,我们收获了冬天的食粮。 我们庆祝着我们的收获, 也庆祝着我们自己。 我们年轻而且强壮, 而且蓬勃地燃烧着, 我们是一堆红色的火! 所有的女子: 我们是资产阶级的哲学家嘲笑过的 有着狭小肩膀的女子。 就是用这肩膀,我们和男子一块儿 担负起人类的未来。 男子所能走到的地方我们也要走去, 男子所能做的事情我们都要参与。 所有的男子:我们非常欢喜! 所有的女子: 而且我们要和男同志竞赛: 我们要把任何工作都做得很好, 不管它多么困难,多么细小。 我们也曾用锄头开过荒地, 我们也曾用镰刀割过谷子, 我们还坐在缝纫机前 制出军服和衬衣。 所有的男子:我们非常欢喜! 我们欢迎人类的一半的觉醒! 所有的人: 我们庆祝着我们的觉醒, 也庆祝着明天呵── 快向我们走近! 我们是这样的快活, 我们是一堆红色的火! 我们在土山上开出窑洞, 我们在河水里洗我们的衣服和身体。 我们在冬天到来以前 上山去砍树来烧木炭。 我们用自己的手来克服一切困难。 我们并不说小米是最好的粮食, 但当更多的人饿着肚子, 吞食着同样粗粝的东西, 每个中国人应该只取这样贫苦的一份。 我们并不掩饰我们的贫苦, 但在它的面前没有一个人垂头丧气, 反而象粗石, 它磨得我们更锋利。 我们知道在未来, 家庭和学校,友谊和爱情 将对青年男女带着更甜蜜的笑貌, 给他们更温柔的拥抱。 但我们光明磊落地 放弃了更多的享受,更多的游戏, 我们知道是谁剥夺了那些我们应该有的。 第一个男子: 但是我们什么也没有丧失, 我们不应该叫那些本来没有的为放弃。 比如我,我从前是一个烧饼铺里的孩子, 我的哥哥是一个跑堂的, 我很小就打柴来帮助家里。 第二个男子: 我八岁就给人家放牛, 成天吃着油麦糊和蒿麦花子糊。 我的母亲为着买一条裤子, 卖去了我的一个兄弟。 我因为摔死了一条小牛, 又被扣去一年的工资。 第一个女子: 我的童年度过在工厂里。 我的童年 和那些棉花包子一起卖了出去。 我现在记起 那飞满了棉花和尘土的空气, 就似乎不能够好好地呼吸。 第二个女子: 我是一个孤儿。 十年前一个可怕的日子, 我的家被围住了。 就在我们那石板铺地的院子里 反革命把我的父亲绑住,枪杀。 我的哥哥躲在屋檐下的匾额里面, 他们没有发现。 我看着他们到外面搜查, 我不自主地望了那匾额一眼, 我颤抖了一下, 因为我看见从那上面正掉着尘土。 我的哥哥就因此也被捉住。 第三个男子: 是呵,你们什么也没有丧失, 什么也没有放弃。 由于参加了革命的队伍, 你们反而得到了教育,得到了爱护。 就是我,我这个小地主的儿子, 不愁穿,不愁吃, 用家里的钱进学校; 但因为我是一个叛逆者, 如同那叛逆的莱谟斯 蔑视他哥哥建筑成的庄严的罗马。 我不能从那旧世界的秩序 看见一点儿幸福,一点意义。 我想不起我曾经有过什么快乐的日子。 我想不起我丧失了什么, 我有什么可以放弃, 除了那些冷冰冰地书籍, 那些沉重的阴暗的记忆, 那种孤独和寂寞, 那些悲观的倾向和绝望。 所有的人: 是呵,我们什么也没有丧失, 什么也没有放弃, 除了那沉重的阴暗的过去, 除了奴隶的身分和名义! 第四个男子: 我不说我的过去, 我早已经把它完全忘记。 我们活着是为了现在, 或者再加上未来。 所以我只说 我现在是一个真正的浪漫派。 我最讨厌十九世纪的荒唐的梦。 我最讨厌对于海和月亮和天空的歌颂。 比较海,我宁肯爱陆地; 比较月亮,我宁肯爱太阳; 比较天空,我宁肯爱有尘土的地上。 因为海是那样寂寞,那样单调, 月亮是那样寒冷, 天空是那样远,望得我的颈子发酸。 而且因为我是一个真正的浪漫派, 我能够从我们穿了两个冬季的军服, 从泥土,从山谷间的 黄色的牛群和白色的羊群, 从我们这儿的民主与和平, 从我们的日常生活, 从我们起了茧的手与冻裂了的脚, 看出更美丽的美丽, 更有诗意的诗意。 一部分人: 停止,我们的丑角! 停止,我们的滑稽的同志! 比较浪漫主义者, 我们有更好的称呼,更正确的名字。 我们是马克思列宁主义者。 我们是我们这时代的智慧,良心和荣誉。 另一部分人: 不过他也说得有一些道理, 而且他说得那么快活! 所有的人: 我们庆祝我们的快活, 也庆祝着过去的阴影离开了我们。 我们发出光辉, 照耀自己,也照耀别人, 我们是一堆红色的火! 第三个女子: 但是,我说我们不应该太快乐, 因为战争还在进行, 敌人还在我们的土地上 散播着死亡和灾祸! 而且大部分世界还是被黑暗所统治, 大部分人还带着枷锁, 我们不应该唱太早的凯歌。 第四个女子: 是呵,我在最欢乐的时候 总是记起了我的只有一只腿的哥哥。 我在最欢乐的时候,总是记起了他 走路时放在胁下的两只木脚。 第五个女子: 我有一个弟弟,一个才十九岁的孩子, 昨天从黄河边带伤回来,躺在医院里, 医生说恐怕难医治, 因为一颗子弹穿进了他的肺里。 送葬的行列。覆着旗帜的尸体。 人们沉默地抬着它走近火光前。 第五个女子: 呵,这就是我的弟弟! 所有其他的人: 呵,这就是我们的小兄弟? 我们还不知道我们谈说着他的时候, 他已经死去! 第五个男子: 我们还不知道我们谈说着他的时候, 就在这一刹那, 有多少和他一样年轻的弟兄 在战场上死亡,受伤, 或者在监狱里受着拷打! 所有其他的人: 这诚然很可悲伤! 有许多人是如此可贵, 又有些人还是两只脚的兽类! 我们要为这位小兄弟哭一会儿, 把他当作所有牺牲者的代表, 然后擦干眼泪, 用歌声送他去安睡! 所有的人: 我的小兄弟,我们在为你哭泣, 在悲伤你死得太早; 你闭上的眼睛,再也不能睁开来 看见我们的明天的美丽。 我们的眼泪, 擦干了而又流了出来。 我们知道,一个人的死亡 并不是太细小的事。 但是,在我们看来, 死亡并不是一个悲剧。 尤其是为了生存的死亡, 为了明天的死亡, 更是无可迟疑而且合理。 花落是为了结果实, 母亲的痛苦是为了婴儿。 整个人类象一个巨人, 长长的历史是他的传记; 他在向前走着, 翻过了无数的高山, 跨过了无数的旷野, 走向一个乐园。 我们个人,不过是他的很小的肢体, 他的细胞,在他整个身体 并不算太重要。 但是,我们的小兄弟, 你是不是觉得我们说得太理智? 是不是觉得我们说得冷冰冰地, 象大自然的口气? 不,我们是你一样的人, 我们的脉搏在跳着, 我们的血在流动, 我们和你一样,愿意为着明天 献上我们的生命。 我们的眼泪, 擦干了而又流了出来, 我们知道,一个人的死亡 并不是太细小的事。 但是让我们用歌声覆着你, 使你安睡! 你已经完成了你的任务, 你没有什么悔恨! 平安归于你,荣誉归于你! 在未来的社会里, 当那些比我们更快活的儿女 在最欢乐的时候 记起了为他们死去的先驱者, 在那灿烂的思想的光辉里 有着你的一个位置! 钉棺材的声音,筑坟的声音, 天色渐渐地发白。 第五个女子: 我的歌唱得最低最低, 因为我不是用声音而是用眼泪, 因为他不但是我的同志, 而且是我的弟弟, 因为我和他一起度过了贫苦的童年, 一起在田野间游戏, 一起看着我们的可怜的母亲害病死去, 因为自从革命把我们这一对孩子 从农村带到了它的队伍里, 我们很少在一起, 我很少对他尽过姐姐的责任。 所有其他的人 他是在众多的同志间长成, 我们相信一个集体的爱护 更大于一个母亲,一个姊妹! 第五个女子: 但是我还在迟疑 我们是不是可以说我们是快乐的, 我们是只应该默默地工作 还是也可以唱着歌? 所有其他的人: 我们还是应该说我们是快乐的, 虽说我们的快乐里带着眼泪。 因为痛苦虽多,终将消失, 黑夜虽长,终将被白天代替。 死亡虽可怕, 终将掩不住新生的婴儿的美丽。 旧世界虽还有势力,终将崩溃。 战争虽残酷, 这已经是接近最后的一次! 第五个女子: 那么让我的歌声 还是投入你们的巨大的合唱里, 在那里面谁也听不出 我的颤抖,我的悲伤, 而且慢慢地我也将唱得更高更雄壮! 所有的人: 我们将唱得更高更雄壮, 而且唱得那样谐和, 就象从一个人的胸膛里飞出来一样。 我们歌唱,我们尽情地歌唱, 一直到我们唱完了这个 准备完全献给欢乐与游戏的晚上。 由于有了一阵争论, 我们达到更坚强的一致; 由于有了一阵悲伤, 我们达到更深沉的欢快。 我们在今夜经历了更多的生活, 仿佛我们突然长大了许多, 象一树果子突然成熟于一个晚上。 呵,黎明已经到来, 我们欢迎它, 如同伸到天空中去欢迎阳光的山峰。 我们因为看见它的颤抖, 如同带着眼泪一样的露水的草木 颤抖于带走了最后一阵寒冷的晨风。 看呵,就在那边, 就在那顶上, 已经出现了阳光! 欢迎,我们的太阳! 我们象好久好久没有看见你一样! 欢迎,我们的太阳! 我们的光辉 将投入你的更大的光辉里, 得到更大的快乐, 得到更大的谐和, 我们这一堆红色的火! 在他们的剧烈的急速的跳舞中阳光出现。 十一月二十日到二十三日 (选自《夜歌》,1945年5月,诗文学社) · 叫 喊 一 叫呵,喊啦! 你们在河边 拉着载满了货物的木船 走上险恶的滩的人, 叫呵,喊啦! 你们抬着石头 爬上高山 去建筑屋子的人, 叫呵,喊啦! 你们码头上的苦力, 叫呵,喊啦! 你们在战场上, 在倒下的尸首的旁边, 向敌人进攻的兵士, 叫呵,喊啦! 你们在阳光下流着汗水的, 你们担负着沉重的担子的, 你们为了人类的未来而进行着斗争的, 我在和你们一起叫喊! 二 我听见了 从各种各样的人发出的叫喊的声音, 我听见了 从各个地方发出的叫喊的声音, 我甚至于听见了 从各个时代发出的叫喊的声音。 孤独地绝望地喊着“光!” 软弱地忧郁地喊着“明天!” 空洞地喊着“来呵,来到大路上!” 或者“走呵,走到辽远的地方!” 而我们却喊着 “同志们,前进!” 我听见了 我们的队伍的整齐的步伐, 我听见了 我们的军号的声音。 我们是幸福的, 我们知道我们要去的是什么地方。 我们知道那里是什么状况。 那里没有饥饿的人, 没有受冻的人, 没有卖淫的妇女, 也没有作牛马的男子。 那里失掉了家的人, 将重又得到他的家; 失掉了爱情的人, 将重又得到爱情; 失掉了健康的人, 将重又强壮; 失掉了青春的人, 将重又年轻。 那里我们愿意把世界变成怎样美好 就可以使它变成怎样美好, 再也没有人阻拦。 那里离我们并不太辽远, 虽说走到那里去 还要经过很多很多的困难。 而我呵,我这并不是预言! 我不是先知, 我只是忠实的真理的翻译者, 我只是忠实地说出我所知道的, 我所相信的事情。 三 我在为着未来而叫喊, 也为着现在, 为着我们的信心, 也为着我们要通过的困难。 你穿着光滑的丝织品的衣服的人, 你因为喝多了牛奶而消化不良的人, 你喜欢在阴影里行走的人, 你只愿 听溪水和秋天的虫子的声音的人, 对不起, 我打扰了你的和平! 我的叫喊并不是为着你们。 对我的同志们, 我要用我的叫喊证明: 我既有着温柔的心, 又有着粗暴的声音。 我要证明: 唯有有力量的才能叫喊得很宏亮, 唯有真理才能叫喊得 简单,明白而且动人。 我要证明: 一个今天的艺术工作者 必须是一个在政治上正确 而且坚强的人。 我还要证明: 我是一个忙碌的一天开几个会的 热心的事务工作者, 也同时是一个诗人。 十二月六日清早 (原载1941年3月13日香港《大公报文艺》) · 解释自己 一 清晨,阳光, 河水哗啦哗啦地响。 我走在大路上。 没有行人, 没有奔驰的马。 尘土静静地,没有飞扬。 我忽然想在这露天下 解释我自己, 如同想脱掉我所有的衣服, 露出我赤裸裸的身体。 二 我曾经是一个个人主义者。 世界上有着各种各样的个人主义, 正如人有着各种各样的鼻子。 我不会用一个简单的形容词 来描写我过去的个人主义。 我只能从反面说, 我不能接受浪漫主义; 也不能接受尼采, 也不能接受沙宁。 我喜欢沙宁不耐烦读完 《萨拉图斯察如是说》, 读了几页就把它扔到屋角去。 但当他到乡下去和妇女调情, 喝着麦酒,伏地作马鸣, 我突然憎恶这个自以为了不起的人。 因为我是一个中国人, 一个可怜的中国人, 我不能堕落到荒淫。 我犯的罪是弱小者的容易犯的罪, 我孤独,我怯懦,我对人淡漠。 我曾经在晚上躺在床上想, 我会不会消极到这样── 我明知有一个人在隔壁屋子里自杀, 我明知还可以救他, 却由于对人淡漠,由于懒惰, 由于不想离开暖和的被窝, 我竟不管他,继续睡我的觉, 而且睡得很好。 有一个时候 我常常想着这个幻想中的事情, 仿佛我真曾经这样做过。 三 把我个人的历史, 和中国革命的历史对照起来, 我的确是非常落后的。 中国第一次大革命的时候, 我才离开私塾到中学去; 革命没有找到我, 我也没有找到革命。 内战的时候,我完全站在旁边。 一直到西安事变发生, 我还在写着: “用带血的手所建筑成的乐园 我是不是愿意进去?” 虽说我接着又反问了自己一句: “而不带血的手 又是不是能建筑成任何东西?” 但是,难道从我身上 就看不见中国吗? 难道从我的落后 就看不见中国的落后吗? 难道我个人的历史 不是也证明了旧社会的不合理, 证明了革命的必然吗? 难道我不是 一个活生生的具体的中国人的例子? 四 呵,我的父亲, 你为什么那样容易发脾气? 你为什么那样爱惜钱, 因为母亲事先没有得到你的同意, 用几十块钱在县城里买了一些东西, 你就骂她,和她吵架,使她哭泣, 而且撕破了她买回来的布, 摔破了她买回来的镜子? 我知道你有很多很多的钱, 你在柜子里放着很多很多的银子。 呵,我的祖父, 你为什么要把我关在私塾里, 强迫我读那些古老的书籍? 你这个固执的人, 你竟坚信民国将被推翻, 新的皇帝将要出来, 不久就将要恢复科举! 呵,那难道就是我吗, 那个发育得不好的小孩子? 那个戴着小瓜皮帽, 穿着总是不合身的衣服的? 那个清早起来就跑到箭楼里去 背昨夜读的古文,唐诗, 然后又读一段礼记,写字, 做文章,做试帖诗, 一直到静静的阳光的影子爬过城墙去, 一直到黄昏时候才可以歇一口气, 坐在寨门口望着远远的山, 望着天空的蝙蝠飞, 象望着灰色的空虚的老头子的? 五 呵,那难道就是我吗? 那个初中二年级的孩子, 和一些大胆的同学 坐木船走九百里的水路, 在阴恶的波涛里, 在船身倾侧,快要翻进水里去的时候, 所有的人都恐惧地躺在舱里, 脸色苍白,停止了呼吸, 他却静静地抬起头来 望着那野兽一样怒吼着的河水, 仿佛他那样年幼 就已经对于生和死无所选择? 那个十八岁的高中学生, 常常独自跑到黑夜的草地上去坐着, 什么也不想地坐很久很久, 仿佛就仅仅为了让那黑暗,那寒冷 来压抑那不可抵抗的寂寞的感觉, 一直到脑子昏眩起来, 俯身到石头上去冰他的头额? 或者在大雨天, 独自跑到江边去 走着,走着, 象一匹疯了的马, 一直到雨淋透他所有的衣服? 或者在漆黑的晚上, 独自跑到很远很远的堤岸上去, 望着水中的灯塔的一点光亮, 听着潮水单调地打着堤岸响, 然后突然感到了恐怖, 象被什么追逐着似地, 很快地跑回学校, 一直跑到学校旁边的小书店里, 从那耀眼的电灯, 从那玻璃柜里的书籍, 从那打招呼的伙计, 才感到了他还是活着, 才感到了一点活着的欢喜? 六 呵,什么时候我才能够 写出一个庞大的诗篇, 可以给它取个名字叫“中国”? 或者什么时候我才能够 写出一个长长的诗篇, 可以给它取个名字叫“我”? 我的国家呵,你是这样广大, 这么复杂,这样阴惨惨,这样野蛮, 这样萎缩而又这样有力量, 这样麻木而又这样有希望, 这样虐待你的儿女,而又锤炼着他们, 使他们长得更强壮! 每一个中国人所看见的中国, 每一个中国人的历史, 都证明着这样一个真理: 革命必然地要到来, 而且必然地要胜利! 我谈说着我,并不是因为他是我自己, 而是因为他是一个中国人, 一个可怜的中国人; 而且我知道他最多, 我能够说得比较动人。 我并不把“我”大写, 象基督教大写着“神”。 我只是把他当作一个具体的例子, 一个形象。 通过它,我控诉, 我哭泣,我诅咒, 我反抗,我攻击, 我辩护着新的东西,新的阶级! 七 是的,你们参加革命 比我早得多的同志, 或者你们岁数比我小得多的同志, 你们可以笑我的道路太曲折,太特殊。 不用经过统计, 我知道我这样的人并不太多。 但中国这样广大,这样复杂, 假若我真是太特殊, 那才真是太古怪,不可解释。 说吧,你们继续说下去。 我准备完全同意 你们的结论, 说我到底是怎样一个人! 十二月十九日上午 (选自《夜歌》,1950年增补版,文化生活出版社) · 夜 歌〔六〕 冬天的晚上 我坐在窑洞里烤着红红的炭火。 我忽然想,是谁呵 在他的一部小说的最后 说了这样一句话, “上帝呵,祝福那些无家可归的人!” 是你吗,屠格涅夫? 我不象你这个旧俄罗斯的贵族 用这句空话来减轻我的不安。 我不能把责任推给上帝, 那个本来不存在的鬼东西。 而且我知道祝福没有一点实际的用处, 对于那些没有衣服穿的人, 那些没有屋顶过夜的人, 那些没有家或者失掉了家的人。 还有我们的前方的兵士,前方的干部, 在这晚上── 我知道你们正在和敌人争夺着村庄, 大炮象雷一样响, 机关枪象害疟疾的人一样敲打着牙齿。 你们在受伤,在死; 或者你们正和衣躺在炕上, 突然紧急集合了, 你们翻身起来把背囊背上, 备好马,准备出发; 或者在那更北的北方, 现在正下着大雪,你们在行军, 你们有些人还没有鞋袜; 或者你们在过封锁线, 走了一天一夜还没有吃东西。 我曾经参加过的一二○师的同志们, 我知道在我离开了你们以后, 你们在河北遭遇过大水灾, 经常把两只腿浸在水里行军; 你们在山西遭遇过敌人的围攻, 经常在下大雨的晚上 用两手两足爬着泥滑的山路; 而且因为粮食困难, 你们经常吃着喂马的黑豆, 吃一顿小米就是会餐。 对于你们 鼓励的话,关于未来的话, 都不必说呵。 你们不是空口谈说着未来, 而是在为它受苦,为它斗争。 是谁呵,想天下有一个被水淹的, 就象是自己使他被水淹一样? 是你吗,大禹? 你真忙啦!你真苦啦! 据说你治理了九年的洪水, 你三次从你家里门前走过没有进去, 而且你听见了你的小儿子在哇哇地哭。 还有你提倡自己刻苦的墨翟, 你跑到这个国家去劝人家不要进攻, 又跑到那个国家去帮助人家防御, 据说你住一个地方 总是灶还没有烧黑 就又走啦。 这种传统,这种英雄, 只有我们的队伍里 才承继了下来, 才找得出很多很多。 我不是历史家, 但我必须以你们 来给“英雄”们下一个另外的定义。 过去的历史家 对于亚历山大、恺撒或者拿破仑 常常发生兴趣, 正如小孩子喜欢听狼和老虎的故事…… 唯有你们从人民中来 而又坚持地为人民做事的, 才最值得用诗,用历史来歌颂, 来记下你们的功劳和名字。 十二月二十四日 (原载1945年5月《诗文学》丛刊第2辑) · 什么东西能够永存 什么东西能够永存? 人在日光之下 一切劳碌到底有什么益处? 人既然那样快地从摇篮到坟墓? 我的心里有时发出这样的声音, 我知道是那个顶古老, 顶丑陋的魔鬼的声音; 虽然它说得那样甜蜜,那样年青。 但当我夜里读着历史, 或者其他的书籍, 我仿佛看见了许多高大的碑石, 许多燃烧在时间的黑暗里的火炬。 不管他们是── 殉道者,科学家,思想家,还是歌者, 我都能够感到他们的心还是活着, 还在跳动,而且发出很大响声; 而且使我们的心跟它们一起跳动, 而且渐渐地长大了一些。 夜已经很深,一切都归于安静。 只有日夜不息地 流着的河水在奔腾,在怒鸣。 我于是有了很大的信心。 我说,只有人的劳作能够永存。 我读着的书籍, 我的屋子,我的一切用具, 以及我脑子里满满地装着的 象蜂房里的蜜一样的东西, 都带着── 我们的祖先们的智慧和劳动的印记。 三月十五日 (原载1942年4月3日延安《解放日报》) · 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 我想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 我想起了我最早的朋友,最早的爱情。 地上有花,天上有星星, 人──有着心灵。 我知道没有什么东西能够永远坚固, 在自然的运行中一切消逝如朝露。 但那些发过光的东西是如此可珍, 而且在它们自己的光辉里获得了永恒。 我曾经和我最早的朋友 一起坐在草地上读着书籍, 一起在星空下走着,谈着我们的未来, 对于贫穷的孩子它们是那样富足。 我又曾沉默地爱着一个女孩子, 我是那样喜欢为她做着许多小事情。 没有回答,甚至于没有觉察; 我的爱情,已经 和十五晚上的月亮一样圆满。 呵,时间的灰尘遮盖了我的心灵, 我太久太久没有想起过他们! 我最早的朋友早已睡在坟墓里了。 我最早的爱人早已作了母亲。 我也再不是一个少年人。 但自然并不因我停止它的运行, 世界上仍然到处有着青春, 到处有着刚开放的心灵。 年轻的同志们,我们一起到野外去吧! 在那柔和的蓝色的天空之下, 我想对你们谈说种种纯洁的事情。 三月十五日 (原载1942年4月3日延安《解放日报》) · 这里有一个短短的童话 这里有一个短短的童话。 一个想变成人类的女人鱼, 借了女巫的魔法失掉了尾巴; 而且和人住在一起后, 不久就学会了说话。 她说:“人呵,你们是这样美丽, 你们能够在空气里游戏, 你们又能够用声音交换情感和意义。 请不要责备我为什么这样羞涩, 为什么这样口吃, 因为我还不习惯这一切。” 于是有人走拢去拥抱她, 她全身轻轻地颤抖 而且流出了她第一次的眼泪; 而且接着放开了她, 她又笑出了她第一次的笑。 自从有了笑和泪, 她就真正变成了人类, 变成了人的姊妹。 三月十三日 (选自《夜歌》,1945年5月,诗文学社) · 新中国的梦想 一 日本投降的消息到了延安, 把一个深夜的会议打断。 钟声被惊动了似的狂响, 人们从窑洞流到街道和广场。 火把,行列和叫喊。 秧歌锣鼓,秧歌舞。 人被抬了起来。 男子们也互相拥抱, 胸前的钢笔也被抱断。 也有过早蓄留了胡须的年轻人, 兴奋后回到窑洞里点起煤油灯, 低声对我说,好象一声长叹: “还没有完结呵中国人民的灾难!” 二 没有完结的是重庆的雨天和阴天。 雨天是满街的烂泥, 阴天使人要发疟疾。 何等沉闷的天气! 何等可恶的咬文嚼字: “是内乱,不是内战!” 何等疯狂的波浪! 何等的舵手才能坚决地把握住方向 而又巧妙地向前直航! 历史多次地证明了科学的预见的神奇, 但在险恶的逆流中我们仍容易迷惘。 “人民将赢得战争, 赢得和平,又赢得进步”── 但哪里是和平的阳光? 三 呵,百年来的中国人民的梦想, 或者叫富强, 或者叫少年中国, 或者叫解放, 或者甚至叫不出名字; 只是希望有衣穿,有饭吃 〔这也许是太不象希望的希望, 太不象梦想的梦想,但 这又是多么不容易变成现实〕…… 必须有人来集中他们的意愿, 必须有人来寻找道路! 好长的路!好曲折的路! 多少人倒下了 而又多少人继续走接下来的路! 终于走成了一条异常广阔的路! 新中国呵, 百年来的梦想中的新中国呵, 不管还要经过多少曲折, 你将要在我们这一代出现! 你给了我们最大的鼓舞, 最大的晕眩! 四 是的,还有着狼, 狼还在横行。 狼又可以变狐狸, 中国人民还得小心哩。 五 “中国人民面前现在还有困难, 将来还会有很多困难, 但是中国人民不怕困难!” 何等有力的声音! 何等坚强的信心! 好久好久了 我想作一曲毛泽东之歌, 但如何能找到那样朴素的语言, 来歌颂这人民的最好的勤务员? 又如何能找到那样庄严的语言, 来叙述他对于人民的无比的贡献? 还是老百姓的心和他最相通, 最先是一个民间歌人 唱起了“中国出了个毛泽东”。 也是一个农民,一个跛了脚的, 和我谈起抗战胜利却掉下眼泪。 为什么呢?他说:“我知道 毛主席要离开延安了, 没有人象他那样对我们好。” 六 他把中国人民的梦想 提高到最美满, 他又以革命的按部就班 使最险恶的路途变成平坦。 五千年累积的智慧, 一百年斗争的英勇, 在他身上成熟, 在他身上集中, 我伟大的民族── 应有这样伟大的领袖出现! 多少重大的关键, 多少严格的考验, 他的路线总是胜利的路线! 他又教我们不要骄傲,不要急躁。 百年来的梦想将要在我们这一代实现, 这并不比打倒一个日本法西斯轻便! 从青年到老人, 从都市到乡村, 从先锋队到尚未觉醒者, 都起来呵── 把新中国的基础筑得很坚固, 把地上的荆棘和垃圾通通扫除; 再也没有谁能够毁坏, 再也没有什么能够阻碍。 然后田野里长满了五谷, 工厂里机器不住地旋转, 文化象翅膀一样长在每个人身上, 又轻又暖,又能飞得远, 然后我们再走呵, 走向更美满的黄金世界…… 七 这就是我为什么这样激动, 这就我的杂乱的颂歌。 这还不是一个 对于新中国的诞生的庆贺, 这只是一只鸟雀 在黎明之前 用它硬硬的嘴壳敲着人们的窗子, 报告一个消息: 这一次再不是我的幻觉, 这一次真是天快亮了。 起来呵!起来呵! 一九四六年,重庆 (原载1946年2月20日《中原》《希望》 《文艺杂志》、《文哨》联合特刊第1卷第3期) · 答 一 从什么地方吹来的奇异的风, 吹得我的船帆不停地颤动: 我的心就是这样被鼓动着, 它感到甜蜜,又有一些惊恐。 轻一点吹呵,让我在我的河流里 勇敢的航行,借着你的帮助, 不要猛烈得把我的桅杆吹断, 吹得我在波涛中迷失了道路。 二 有一个字火一样灼热, 我让它在我的唇边变为沉默。 有一种感情海水一样深, 但它又那样狭窄,那样苛刻。 如果我的杯子里不是满满地 盛着纯粹的酒,我怎么能够 用它的名字来献给你呵, 我怎么能够把一滴说为一斗? 三 不,不要期待着酒一样的沉醉! 我的感情只能是另一种类。 它像天空一样广阔,柔和, 没有忌妒,也没有痛苦的眼泪。 唯有共同的美梦,共同的劳动 才能够把人们亲密地联合在一起, 创造出的幸福不只是属于个人, 而是属于巨大的劳动者全体。 四 一个人劳动的时间并没有多少, 鬓间的白发警告着我四十岁的来到。 我身边落下了树叶一样多的日子, 为什么我结出的果实这样稀少? 难道我是一棵不结果实的树? 难道生长在祖国的肥沃的土地上, 我不也是除了风霜的吹打, 还接受过许多雨露,许多阳光? 五 你愿我永远留在人间,不要让 灰暗的老年和死神降临到我的身上。 你说你痴心地倾听着我的歌声, 彻夜失眠,又从它得到力量。 人怎样能够超出自然的限制? 我又用什么来回答你的爱好, 你的鼓励?呵,人是平凡的, 但人又可以升得很高很高! 六 我伟大的祖国,伟大的时代, 多少英雄花一样在春天盛开; 应该有不朽的诗篇来讴歌他们, 让他们的名字流传到千年万载。 我们现在的歌声却那么微茫! 哪里有古代传说中的歌者, 唱完以后,她的歌声的余音 还在梁间缭绕,三日不绝? 七 呵,在我祖国的北方原野上, 我爱那些藏在树林里的小村庄, 收获季节的手车的轮子的转动声, 农民家里的风箱的低声歌唱! 我也爱和树林一样密的工厂, 红色的钢铁像水一样疾奔, 从那震耳欲聋的马达的轰鸣里 我听见了我的祖国的前进! 八 我祖国的疆域是多么广大: 北京飞着雪,广州还开着红花。 我愿意走遍全国,不管我的头 将要枕着哪一块土地睡下。 “那么你为什么这样沉默? 难道为了我们年轻的共和国, 你不应该像鸟一样飞翔,歌唱, 一直到完全唱出你胸脯里的血?” 九 我的翅膀是这样沉重, 像是尘土,又像有什么悲恸, 压得我只能在地上行走, 我也要努力飞腾上天空。 你闪着柔和的光辉的眼睛 望着我,说着无尽的话, 又像殷切地从我这期待着什么── 请接受吧,这就是我的回答。 |
附:何其芳的旧体诗
现代诗人而擅写旧体诗的很多,何其芳也是其中之一。他曾有“效杜甫戏为六绝句”,用诗的形式来表达他对诗的见解,颇有见地,他的旧诗比较少见,全录如下:
一
溯源纵使到风骚,苦学前人总不高。
蟠地名山丘壑异,参天老木自萧萧。
二
刻意雕虫事可哀,几人章句动风雷。
悠悠千载一长叹,少见鲸鱼碧海才。
三
堂堂李杜铸瑰辞,正是群雄竞起时。
一代奇才曾并出,那能交臂失琼姿。
四
初看满眼尽云霞,欲得真金须汰沙。
莫道黄河波浪浊,人间锦绣更无瑕。
五
革命军兴诗国中,残膏剩馥扫除空。
只今新体知谁是,犹待笔追造化功。
六
少年哀乐过于人,借得声声天籁新。
争奈梦中还彩笔,一花一叶不成春。
第三首诗下有注云:“杜甫诗云:‘才力应难跨数公,凡今谁是出群雄?或看翡翠兰笤上,未掣鲸鱼碧海中。’开元天宝年间,后世称盛唐,
诗中豪杰之士不下十人,李杜正掣鲸碧海之才也,杜甫自谦过甚,无可非难,然竟忘‘诗无敌’之李白不知何故?贯古贱今,由来已久,
安知今之新诗人中无大器晚成者乎?故为前章下一转语。”(见《诗刊》一九六四年五月号)看来他对目前的新诗不很满意,但还是寄望于将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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